第17章 戶政三十錢幣上(1)

前因時論十一錢幣

吳鋌

三代以前。以務農為本。商賈為末。故市貨以穀帛交易。賦稅以穀帛上供。未嘗藉錢幣以為用。故其時穀帛多而百貨皆少。穀帛貴而百貨皆賤。斯民恥逐末以受罰。而務本者多矣。後世以錢幣為流通百貨之資。而穀帛之勢遂處於輕。囗錯云。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製衣則寒。後世之民。亦猶之古也。上之有需乎穀帛者。亦猶之古也。然而穀帛之勢遂處於輕者何也。商賈積百貨以與民為市。農不能以穀帛交易。必賤賣之。易錢入市。然後得遂其俯畜仰事之謀。農之所出。不能多贏餘。商賈乃積錢以逐利。乘農之乏。稱貸以收其穀帛。而穀帛乃至不足。此其獘一也。唐時租庸。惟供穀帛。後改為兩稅。以錢上供。錢者非農之所有。而功令至嚴。不得不易錢以入官。幸而歲稔。尚足補苴於萬一。若遇凶年。雖下蠲除之令。而終歲衣食之資。將何所出。此其獘二也。如是則農夫終歲勤苦。出其穀帛。曾不能以之交易上供。翻有藉乎錢幣。則錢幣之勢處於重。及其後也。錢幣或積於公家。或積於私室。農夫挾其穀帛以為市。而錢幣不足於用矣。錢幣不足而穀帛乃益輕。斯天下之民。皆舍本而逐末。終不囗盡心畎畝。以收其纖悉之利。故人聚於鄉而治。散於鄉而亂。此之謂也。誠能復溝洫之制。制民之產。使衣食之勢。常處於足。上之人又復租庸之制。不復以錢幣上供。又令市中得以穀帛上供。富豪大家無所挾以為市。而幣亦不至於乏。斯二者之獘去。而本末之分明矣。

論治五

孫鼎臣

天下之生眾矣。皆函五常之性。有肌膚之愛。親戚之恩。一旦瞋目發難。忍而棄之不顧。豈民固樂死而惡生哉。殺人不必死。而不殺人則必死。其為生之計窮。夫是以為亂也。亂由於民窮。民窮由於不務本。吾觀於詩書。而知先王之為民計遠也。先王知民不可一日而不食。一日而不衣。而農桑者。衣食之本也。故亟亟焉以為有國之大務。課之樹藝。教之蠶織。為之農官以督其功。為之詩歌以敘其勞。為之飲食祭祀以樂其成。為之嫁子娶妻哀死養疾以厚其愛。水旱之不時。春秋之不繼。則又為之振貸補助以佐其急。導之如此其勤。恤之如此其至。故其民莫不務本。田野闢。倉廩實。租稅有制。服用有節。風俗囗樸。盜賊衰息。天下無游惰之人。人人足以自贍。兵強國富。四夷賓服。民終歲於畎畝。老死於井里。雖誘之而不為變。賈誼曰。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彼誠樂其生而安之。安故天下如覆盂。卒然搖之而不動也。後世逐末者眾。而務本者少。司國計者。先征榷而後農桑。州縣之吏。以刑名錢穀為殿最。而不問其勸課之勤惰。蠲貸非不勤也。而農不被其澤。耕耤非不舉也。而海內不知勸。天下之民。盡其智力。以罔一切之利。不恥為廝養。而恥為力田。其安於南畝者。皆柔而至愚之人。其於民蓋不及什之一。而蠶桑之利。於州縣不能百之一焉。古先王之所以為有國之大務。其積輕至於如此。此何以然哉。農桑之所得者。粟與帛也。而天下之所用者銀。銀重而穀帛賤。穀帛賤而農桑輕。自然之勢也。國之賦稅。銀也。官之祿賜。銀也。士馬之芻糧。銀也。隸役之稟餼。銀也。賓客之賂遺。商賈之交通。銀也。總天下之萬貨。而制之於銀。自天子以至甿隸。非銀莫為用。於是銀為天下之大利。而天下之大奸集焉。迄為天下之大害。請略言之。倉庾之敝。出穀納銀。中飽於官。而州縣無儲偫。一也。富人爭蓄黃白。田野之入。今日收而明日糶。而閭閻無蓋藏。二也。以銀輸賦。一石之賦。數石而不足。徵斂重困。三也。軍食積穀為先。以銀給饟。銀匱。軍飢士譁。四也。苞苴潛行。可任可輦。增墨吏之谿壑。五也。色有高下。價有贏縮。姦商豪賈。窺時操縱。錮齊民之利。而陰操國家之泉幣之權。六也。桀黠之民。舞其巧智。家無一畝。比於封君。長游惰之風。開姦利之塗。七也。不囗而飽。不織而溫。民忘其勤。縱欲僭禮。習俗淫侈。八也。富連阡陌。居子為母。膏腴并兼於豪強。九也。椎埋攻剽。逃輕匿便。散財結黨。千里可通。十也。又有甚害者。島夷番酋。豔中國之藏。作為奇技淫巧至毒之物。蠱我民而竊我財。而洋為銀之尾閭。塞之不能止。天下之銀日益貴。民之為生之計日益窮。而亂由斯起也。於乎。此亦何怪其然哉。古之民。衣食於農桑。皆取於地而成於人。故用之不窮。今之民。衣食於銀。銀非地之所歲出也。非人之所能為也。用之久而窮。固其理矣。飢食而渴飲。人之情也。必玉山之禾。然後食焉。中泠之泉。然後飲焉。玉山之禾。中泠之泉。非世之所必無也。然飢渴之患至切。而限此二物救之。則其所取者狹。而其所恃者僅矣。

民之所急者衣食。而取給於可知不可知之銀。是何異求玉山之禾以療飢。責中泠之泉以解渴哉。事有犯天下之至危。特人不之察也。聖未有若先王者也。先王貴五穀而不寶金玉。豈好惡異於人哉。誠知其無用。而緩急不足恃也。往者周秦之交。詐力相并。其下化之。背本趨末。天下之亂嘗棘矣。及漢文帝用囗錯賈誼之言。開耤田躬耕以勸百姓。令民入粟。許其拜爵除罪。屢敕有司以農為務。雖未能復古先王之制。抑其用心固有合焉。然而民固已得其所矣。錢貴朽而不可用。太倉之粟。陳陳相因。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人人自愛而重犯法。三代以下之治。未能或之先也。由是觀之。務本之效亦可見矣。天下之生眾矣。富之莫如重農。重農必先貴穀。貴穀非廢銀不可。銀不廢。則銀與穀爭。輕重之勢。穀不可得而貴也。或曰。銀輕囗而穀重滯。黜銀貴穀。民必不便。應之曰。農用粟帛。商用貨財。以錢為貨。而通穀帛之窮。安在其不便乎。其不便者商耳。夫農便而商不便。則是古征商之意。而吾所以驅天下而歸之農之微權也夫。

論幣一

孫鼎臣

萬物之情。日趨於變。知其變而防之。其惟聖人乎。聖人之治天下也。不貴難得之貨。使其民衣帛食粟。而盡力於農桑。粟與帛之所不通。於是乎以錢為幣。粟與帛生於地而成於人力之所為可恃者也。鑄金以為錢。出於天子之所自為,亦可恃者也。故聖人重之。金銀珠玉。出於山海之藏。不可恃。故雖至貴。而聖人弗寶焉。由秦漢而下及唐宋。通用粟帛。而佐之以錢。未有以銀者。奪粟帛與錢之權。而移之於銀。失本末之義。昧輕重之宜。王政之不可行。民俗之不可厚。皆由於此。自三代來。世未嘗無銀。一旦晚出。使粟帛與錢胥失其重。人實使之也。國家之制財用。入莫大於賦。出莫大於軍。賦非銀不徵。軍非銀不饟。於是乎操天下之大命。而人之死生。國之盛衰繫焉。萌於宋元。盛於前明。而竭於今日。嘗考明一代之政。而知其原委也。明初用錢鈔。禁銀最嚴。其賦之徵銀自正統。兵之饟銀自宏治。二者循環輾轉相延。而為患無已。洪武十八年。令兩浙及京畿官田。各隨所有折收稅糧。鈔絹金銀棉布。皆得準米。三十年。定折色額價銀一兩。準米四石。然其時鈔金絹棉苧布皆折收。未嘗專責銀。亦惟兩浙及官田行之。他省不之及也。正統元年。命江南租稅折收金帛。二年。推其法於兩廣福建。折銀之地始廣。至嘉靖行一條鞭法。而賦之入盡以銀矣。洪武時衛軍皆有田。而邊軍並塞為屯。益以開中所入之粟。饟軍未嘗以銀也。工部侍郎周忱糶蘇松常三府倉糧市銀。折官庫俸糧。而軍糧始有以銀者。大同巡撫李敏以山東河南轉饟勞費。乃會計歲支。胥令輸銀。及為戶部尚書。遂請畿輔山西陝西邊糧徵銀。以十九給軍饟。自是北方亦徵銀。葉淇祖其智。更開中法。召鹽商輸銀運司。彙解京師。分給諸邊。於是塞下之屯廢。而軍饟盡以銀矣。後邊粟翔貴。鹽課不足以給。乃折漕折白以補之。而漕亦徵銀。要其首尾觀之。始焉度賦之所入以饟軍。其後度饟之所出以賦民。數十年間。銀之積重。其勢遂成。至其季年。師旅驛騷。四海困窮。馴至不救。由於舍其可恃而用其不可恃也。徇一時之便利。變數千年不刊之制。而忘天下後世無窮之患。當時之君臣。豈得逃其責哉。自古以田為賦。賦之所入。皆田之所出。自楊炎變兩稅。而租庸調一皆以錢。陸贄李翱深訾之。然錢雖不出於民。而猶鑄於縣官。因時而損益之。利權在上。至用銀。而天子之權。半操於賈人之手矣。賦之徵銀也。民困於取非其有。而吏益以為奸。地丁錢糧則有火耗。漕則有加耗。服田力穡之民。一畝之入。三取其一以輸官。蓋當平居之時。無水旱之災。寇盜之警。而已瞧然如不終日。民之生。豈不甚艱而可念哉。古之軍食仰於農。唐是以為府兵。明是以為屯衛。養兵百萬。不費一錢。此二代軍制之所以善也。

即海內紛爭。民物凋耗。如三國六朝唐宋之季。善用兵者。兵多而食不匱。蓋屯田之法可行也。饟給以銀。而兵乃驕惰而不可使。無事患其多而虛糜左藏。有事又患其少而苦乏軍興。欲增兵則與饟妨。欲節饟則與兵妨。而一切法外之徵並起。崇禎之遼饟剿饟練饟。割民而卒以自獘者。彼甯樂為之。亦迫於勢使然也。悲夫。以銀為幣。其禍一至於此。特不至其時而人莫之省也。甯人顧氏親見其患。大聲疾呼。垂涕泣而道之。猶弗之信。至情見勢絀。彼有知言之名。而天下之禍不能勝矣。不可悲哉。論治者。以商鞅開阡陌。楊炎變兩稅。三代之治。永不可復。為千古之罪人。棄帛而用銀。是古今食貨之一大變也。作俑者之罪。豈在二人下哉。而皆自求便利始。民生有欲。人心之變。如水之流而日下。不有聖人。曷能返之使復其故哉。

通論唐以來銀幣

孫鼎臣

余嘗論用銀之害。始於明之中葉。輕易賦餉之制。問者曰。自明以前。未有用銀者乎。曰有。知明以前未嘗無銀。然後知禁銀不用。明太祖之為英主也。銀之用。始於唐末交廣之地。至宋太宗至道中。東西川監酒商稅課。半輸銀帛外。有司請令二分入金。而銀始與錢帛穀絲棉並登司會。宋食貨志。凡歲賦。穀以石計。錢以緡計。金銀絲棉以兩計。他物各以其數計。至道末。總七千八十九萬三千咸平四年。秘書丞直史館孫冕請令江南荊湖通商買鹽緣邊折中糧草。在京入納金銀錢帛。景祐二年。乃詔諸路歲入緡錢。福建二廣易以銀。熙寍中。鹽課聽五分折銀紬絹。銀一兩。折錢六百至一千二百。復詔以課利折金帛者。從時估。南渡後。襄郢等處大軍支請以銀錢品搭。紹定元年。詔江浙諸州軍折輸上供物帛。路不通水。願以銀折輸者聽。甫不過三貫三百文。自北宋來。雖有折收之令。然銀之入甚少。故元祐會計錄。歲入銀僅五萬七千兩。慶元二年。宰執言。銀場所入。歲不滿三十萬。至咸囗二年。戶部牒諸路起截中數拘催。亦祗銀一十六萬九千六百四十三兩。逮金鑄承安寶貨。分一兩至十兩為五等。每兩折錢二貫。公私同見錢用。元世祖造交鈔。每銀五十兩。易鈔一千兩。又造中統元寶鈔。每一貫同交鈔一兩。兩貫同白銀一兩。而銀寖與錢鈔並行。然未嘗以充賦餉。善夫邱濬之言曰。聖主定為取民之賦。有粟米之征。有布縷之征。而無所謂金銀銅鐵之徵者。豈不以取之者有窮。生之者不繼乎。唐太宗貞觀初。侍御史權萬紀言。宣饒二州銀大發。采之歲可得數十萬緡。帝曰。朕之所乏非財。卿專言稅銀之利。欲以桓靈待我耶。五代吳天祐中。議租稅徵錢不足。許折以金銀。宋齊邱說徐知誥曰。金銀非耕桑可得。是教民逐末棄本也。請悉令輸穀帛紬絹。直千錢者當稅三千。知誥從之。由是江淮曠土皆闢。國以富強。宋太祖開寶三年。詔曰。古者不貴難得之貨。自今桂陽監歲輸銀課。宜減三分。真宗時。知袁州何蒙請以金折本州二稅。帝曰。若是。將盡廢耕農矣。不許。紹熙元年。臣僚言古者租賦出於民之所有。不強其所無。今之為絹者。一倍折而為錢。再倍折而為銀。銀愈貴。錢愈艱。得穀愈不可售。使民賤糶而貴折。則大熟之歲。反為民害。願詔州郡凡多取而多折者。重寘於法。是皆深知本末之計而謹操乎輕重之權。知其所利者小而所害者大也。故明以前。何嘗無銀。而無與乎國之貧富。銀之見用於世。由好貨之君。與夫籠利之臣為之也。明初惟坑冶課銀入內承運庫。其歲賦偶折徵者。皆送南京充武臣俸祿。兼備各邊之急。自英宗專務封殖。開福建浙江銀礦。改折各直省漕糧百萬。盡解承運庫以充御用。復置戶部太倉庫。凡各直省剩派米麥。十庫中棉絲絹布。及馬草鹽課關稅之折銀者。抄沒家財。變買土地房產。追收店錢。援例上納之納銀者皆入焉。瓊林大盈。專取多藏。其時諸臣無復遠慮。由是賦餉一皆改折。而銀始盛行於天下也。沿至宏治。內府供億益繁。太倉所儲。半移內庫。嘉靖以後。用度尤侈。條鞭之法。實在此時。夫幣之重輕。由於世主之貴賤。而實視夫好惡之貞淫。明之太祖。知所好惡者也。廢銀而國計不乏。英宗。好惡失其本心者也。重銀而邦本遂虛。人主之力。能轉移天下之物。聖王之治。必貴德而賤貨。豈不信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