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国人的精神 (1)

一篇在北京东方学会中宣读的论文

首先,请允许我向各位阐释一下今天下午我想讨论的内容。我们论文的主题,我称之为“中国人的精神”。在这里,我的意思并非仅仅论及中国人的性格或特征。中国人的特征此前经常被描述,但是我想你们会和我一样认为迄今为止的这些描述或对中国人特征的列举,都未能描绘出中国人的内在本质。此外,当我们说到中国人的性格或特征时,它是不可能被概括出来的。你们知道,中国北方人的性格不同于南方人的性格,就像德国人的性格不同于意大利人一样。

但我用中国人的精神,意在指明中国人生存的精神支柱,是一种在本质上与众不同的东西,无论在中国人的心灵、性情还是情操上,它使他区别于其他所有民族,尤其是区别于那些现代的欧洲人和美国人。也许对我们所讨论的主题最恰当的表述是中国式的人性,或者,用更清晰简短的话来说,就是真正的中国人。

那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我确信你们都会赞同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主题,尤其是现在,当我们环顾今日之中国,我们似乎发现,中国式的人性——真正的中国人——即将消失,取代它的是一种新型的人性——进步的或现代的中国人。事实上,我建议,在真正的中国人、古老的中国式人性从世上完全消失之前,我们应该最后一次认真地审视他,看看我们能否从他身上找到某种根本上的与众不同的东西,使他如此区别于其他所有民族,并有别于今日中国所见的方兴未艾的新型人性。

我以为,在古老的中国式人性中最先打动你们的一点是,真正的中国人从不野蛮、不残忍,也不凶恶。借用一个应用于动物的术语,我们可以说真正的中国人是被驯化了的动物。拿中国最底层的人来说,你会发现,与欧洲社会同样阶层的人相比,他少了一些兽性,少了一些野蛮的动物性,少了一些德国人所谓的动物野性[原文为Rohheit。——译者注],我相信你们也会赞同我。事实上,以我之见,如果用一个英文单词概括中国式人性给你的印象,那就是“gentle”,即“温顺”之意。我所说的“温顺”并不意味着天性软弱或者软弱顺从。已故的麦高文博士[麦高文博士,D. J. Mcgowan,生平不详]。说:“中国人的温顺,不是伤心而柔弱的人的那种温顺。”其实,我所指的“温顺”是不猛烈、不苛刻、不粗野或暴虐,没有任何刺激你的东西。在真正的中国式人性中,可以说,有着从容、冷静、练达的特点,就像你评价一块经过优良锻造的金属。甚至于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在身体上或者道德上的不完整,即使无法挽回,也至少会被他温顺的品格所弥补。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粗糙的,但粗糙中没有粗劣。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丑陋的,但丑陋中没有丑恶。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庸俗的,但庸俗中没有侵略和喧哗。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愚蠢的,但愚蠢中没有荒谬。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狡猾的,但狡猾中没有狠毒。我实际上想说的是,即使真正的中国人在身体、心灵和性格有缺点,也不会让你厌恶。你会发现,一个真正的旧式中国人很少令人厌恶,甚至最低等的阶层也是如此。

我说,中国式的人性给你的总体印象是他的温顺,温顺到无以言表的程度。在对真正的中国人身上这种无以言表的温顺品质进行分析时,你会发现它是两种品质结合的产物,即同情心和智慧。我前面把中国式的人性比喻为被驯化的动物。那么,被驯化的动物与野生动物存在如此的不同是因为什么呢?在被驯化的动物身上,我们可以意识到某种人类特有的东西。这种区别于动物的人类特有的东西是什么呢?这就是智慧。但是被驯化动物的智慧不是一种思想智慧。它不是经过推理得来的智慧。它也不像狐狸的聪明一样来自本能——狐狸狡猾的智力是知道哪里可以吃到小鸡。狐狸来自本能的智力是所有的动物——甚至包括野生动物在内——都拥有的。但被驯化的动物身上具有的这种可以称为人类智慧的东西,与狐狸的狡猾或动物的智力有很大的不同。被驯化动物的智慧不是来自推理,也不是源于本能,而是来自同情心,来自一种爱和依恋的感觉。一匹纯种的阿拉伯马能理解它的英国主人,不是因为它学过英语语法或是它有听懂英语的本能,而是因为它热爱它的主人。这就是我所说的人类的智慧,以区别于单纯的狡猾或者动物的智力。正是因为拥有这种人类的品质才使被驯化的动物和野生动物相区别。同样地,我认为,正是因为拥有同情心和真正的人类智慧,才使中国式的人性,真正的中国人具有无法言表的温顺。

我曾在某处读到过一位外国人的文章,他在中日两个国家都住过。他说,一个外国人在日本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讨厌日本人,而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喜欢中国人。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对日本人的判断是不是真实,但是,我认为,你们所有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会赞同他对中国人的评价。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外国人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对中国人的喜爱——你可以称之为“欣赏”——就越会与日俱增。在中国人身上有种无法形容的东西,不管他们多么缺乏清洁的习惯和文雅的举止,不管他们的心灵和性格上有多少缺点,他们依然比其他任何民族更能赢得外国人的喜爱。这种无法形容的东西,我把它定义为“温顺”,在外国人的心目中,即便它没有挽回中国人身体和道德上的缺陷,至少也削弱和减轻了这些印象。就像我试图向你们展现的那样,这种温顺又是我称之为具有同情心的或真正的人类智慧的产物——这种人类智慧既不是来自推理,也不是源于本能,而是出于同情心——出于同情的力量。那么,中国人具有这种同情的力量的秘密是什么呢?

在这里,我冒昧地给出一个解释——如果你愿意,可称之为一个假设——对于中国人缘何具有同情的力量的秘密,以下就是我的解释。中国人具有这种力量,这种强烈的同情的力量,是因为他们完全地或者说几乎完全地过着一种精神生活。中国人全部的生活是一种感情生活——它不是来自身体器官意义上的感觉,也不是你所说的来自神经系统意义上的激情,而是情感或者人性友爱意义上的感情,它来自我们本性的最深处——精神和灵魂。甚至,我在这里可以说,真正的中国人过着一种情感或者人性友爱的生活,一种灵魂的生活,以至于可能有时过分地忽视了他应该做的事,甚至忽视了生活在这个由身体和灵魂构成的世界上的人维持其感观灵敏性,所必需的要求。这就真实地解释了中国人对肮脏的环境、物质上的不便和举止文雅的缺乏为什么如此漠不关心了。当然,这与本文的主题无关。

我说,中国人具有同情的力量,是因为他们完全过着一种精神生活——情感或者人性友爱的生活。在此让我首先给你们举两个例子,来证明我对过一种精神生活的解释。下面是我的第一个例子。你们中有人可能认识我在武昌的一个老朋友和同僚——他曾在北京做过外务部尚书——梁敦彦[梁敦彦(1857—1924),清朝大臣,字崧生,留美幼童,曾就读于美国耶鲁大学,回国历任汉阳海关道、天津海关道、外务部尚书、外务部大臣等职]。先生。梁先生告诉我,当他第一次接到汉口海关道台的任命时,使他渴望成为满清大员、努力得到顶戴花翎以及他荣幸地接受这个任命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在意顶戴花翎,也不是因为他自此以后会富贵——在武昌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很穷——而是因为他想取悦母亲,通过他的晋升让远在广州的老母亲心情愉悦。这就是我说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生活——一种情感或者人性友爱的生活的意思。

我的另一个例子是这样的。我在海关的一个苏格兰朋友告诉我,他曾有一个中国仆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他撒谎、敲诈,总是赌博,但是当我的朋友在一个偏远的港口患了伤寒症病倒了,身边没有外国朋友照顾他时,正是这个糟糕的流氓,他的中国仆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连他亲密的朋友和亲属都做不到。甚至,我认为在圣经里有句关于一个女人的叙述,不只对这个中国仆人,对一般的中国人也同样适用:“宽恕他们多一些,因为他们爱得更多。”在中国,外国人看到并理解了中国人习惯和性格中的许多缺点和瑕疵,但他的心仍然被他们所吸引,因为中国人有一种精神,或者,像我所说的那样,过着一种精神生活——过着一种情感和人性友爱的生活。

我认为,现在我们找到了一条揭开中国人具有同情心秘密的线索——正是同情的力量赋予真正的中国人以具有同情心的或真正的人性智慧,让他具有如此无法言表的温顺。下面,让我们对这一线索或者假设加以验证。让我们看看用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生活这条线索,是否能够既解释我前面举出的两个个案,又对我们在中国人的实际生活中看到的普遍特征加以说明。

首先,让我们拿中国语言来说。由于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生活,我认为,中国的语言也是一种精神语言。现在,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在中国的外国人中,孩子和未受教育的人学习汉语非常轻松,比成人和受过教育的人更加容易。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依我说,原因在于孩子和未受教育的人是用精神的语言来思考和说话的,而受过教育的人,特别是受过欧洲现代智力教育的人,是用头脑或智力的语言来思考和说话的。事实上,受过教育的外国人发现学习汉语如此困难的原因就是他们受教育过多,受智力的和科学的教育过多。形容天堂的那句话,我们也可以用来形容中国语言:“如果你不变成小孩,你就不可能学会。”

下面,让我们来看看中国人生活中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即中国人有极好的记忆力。秘密是什么?秘密在于:中国人记忆事情是用心而不是用脑。心灵具有同情的力量,能产生像胶水一样的作用,比坚硬而干巴巴的头脑或者智力能更好地保留事物。举个例子,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我们所有的人是孩子的时候,我们记忆、学习事情的能力比我们成年后强得多。这是因为像中国人一样,在孩提时代,我们是用心而不是用脑来记忆事情的。

接下来,让我们探讨中国人生活中的另一个公认的事实——他们的礼仪。人们经常说,中国人是特别注重礼仪的民族。那真正的礼仪的本质是什么呢?这就是对他人感受的体谅。中国人有礼貌是因为他们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他们知道自己的感受,这使他们很容易对他人的感受表示体谅。中国人的彬彬有礼,尽管不像日本人的礼仪那样经过了精心的准备,却令人愉悦,因为它是——用法国人优美的语言来说——一种心灵的礼仪。[原文为la politesse du coeur。——译者注]另一方面,日本人的礼仪虽然精致周全,却无法让人如此愉悦,而且我已经听一些外国人说讨厌它,因为它可以被称作是一种排演过的礼仪——像在戏剧中用心学会的礼仪一样。这与直接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礼仪不同。事实上,日本的礼仪就像一朵没有芬芳的花,而真正有礼貌的中国人的礼仪有一种芳香——一种名贵油膏的香味[原文为instar ungunti fragrantis。——译者注]——由心而发。

最后,让我们看看中国人的另外一个特征,亚瑟·史密斯[亚瑟·史密斯(Arthur Smith,1845—1932),中文名为明恩溥,多年在中国农村从事布道、医药、慈善、教育等事业,著有《中国人的德行》、《中国的农村生活》等作品,影响极深远。]唤起了人们对此的注意而声名大噪,这就是:缺少精确。那么中国人缺少精确的原因是什么呢?其原因,我还要这样说,是因为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精神是一种微妙而灵敏的平衡。它不像头脑或智力是一件坚硬、呆板、严格的仪器。用精神去思考,你就不可能做到像用头脑或者智力思考一样那么稳定而严格。至少,这么做是极其困难的。中国人使用的毛笔是一种柔软的刷子,事实上,它也许可以作为中国精神的一个象征。用它写字和作画非常困难,但是当你一旦掌握它的用法后,用它书写和绘画,你会进入一种硬钢笔无法达到的美妙和优雅的境界。

上述这些是和中国人的生活相关的几个简单事实,任何人,即便对中国人没有一点了解,也能观察和理解。通过研究这些事实,我认为,我成功地验证了我关于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生活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