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面鱼(2)

夏棠最厌恶似是而非,人云亦云。别的小事也就罢了,关系到亲人喝水的大事,怎么能凭一句“从来就是这样”就连尝试都不去尝试一下呢。夏梧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服,说奶奶不让她去其实有个私人的原因。

“什么原因?”夏棠问。

夏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洗完了手中的碗,似乎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奶奶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倒是说啊。”夏棠已经等不及了。

夏梧将洗碗布扔进碗堆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你小时候曾经差点淹死在黑龙潭里!”

夏棠听了一愣。堂兄在同自己开什么玩笑,自己小时候差点淹死?怎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张着嘴愣了半天,也思考不出怎么回应夏梧的话,更糟的是那种被凉浆糊浇了一身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僵硬地笑笑,埋下头抹自己手里的筷子,一边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差点淹死了?我自己都不记得。”

“你七岁的时候呀!”夏梧见她不信,急得夺过夏棠手里的洗碗布,扔进水盆,激起一大朵水花,“那天天热,你仗着水性好,非要下湖游泳。我在岸边看着你游向湖心,怎么喊你都不理,结果一个眨眼你就不见了,水面上一点浪都没有。我吓得不得了,喊了大人来,他们拿绳子系在腰间,由岸上的人拉着才敢下水救你。据救你的人说,你当时就悬在湖心那个黑洞附近,像被谁拖着一样一点点往里滑,若是再晚一点,就连天王老子也救不出你了!”

夏棠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一些能听见但听不懂的音节,脑袋就像死机了一样一片空白。

“你被救上来后就开始发高烧,烧得神志不清。奶奶请来了神婆,神婆说你是……”夏梧握紧了拳头,仿佛触及到了那些久远的痛苦回忆,“说你是被黑龙潭里的人面鱼所冲,除非杀掉冲你的那条人面鱼,否则活不久的!”

听到这里,夏棠的大脑终于活了过来。她,夏棠,正暴晒在太阳底下,蹲在院子里,洗一堆油腻腻的碗筷。炽热的皮肤、酸麻的双腿、油腻的指尖,没有比这更鲜活的知觉了。落水、神婆、人面鱼、冲身,怎么听怎么像电视里反复播放的骗人把戏。她捡起洗碗布,用力刷一个不锈钢碗。

“我只知道自己七岁时得了急性肺炎,父母觉得乡下医疗条件不好,才把我带到城里医治。溺水冲身什么的我统统不知道!”

夏梧喉头动了动,目光垂了下来,没有再多说什么。

午睡时间,躺在床上的夏棠辗转反侧,脑袋里想的都是奶奶的训斥和堂兄的话。夏梧不像是在撒谎,撒谎的话不会连救人的细节都编出来。不过就算他说的是实话,夏棠也不相信被人面鱼冲身的部分。最合理的解释是她险些溺水,诱发了急性肺炎,父母将她带回城里,城里良好的医疗水平才治好了她的肺炎。人面鱼什么的就是神婆骗钱的花招。难道她还真找到并杀掉冲她的那条人面鱼吗,不可能的。不过这还是解释不了她为什么不记得自己险些葬身黑龙潭的事情了。想着想着,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脸颊压着枕头的触感开始减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带着心事入睡,做的梦都是和心事相关的。夏棠梦到毒日当空,自己行走在一片荒漠中,口干欲裂,好不容易看到一片绿洲,刚想一路狂奔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迈不开步子——绿洲中央的湖畔,盘踞着一条铁桶粗细的黑色巨蟒。巨蟒的黑色鳞片在日光下反射出阴寒的亮光。它蠕动了一番,把头藏在身体中间,让人看不见它的脸。夏棠吓得扭头就跑,耳边却响起了一个遥远飘渺的声音:

“回来吧。我等着你。回来吧……”

夏棠捂着耳朵大喊“我不回去”。她的喊声和那个飘渺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梦境。就在这时,地面开始塌陷,夏棠脚下一空,同陷落的地面一道坠入无尽的虚空中。

“夏棠!夏棠!快起来!”

夏棠一个激灵醒过来,听到美兰在用力拍门叫她的名字,才发觉自己做了个噩梦。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问:“怎么了?”

“院子里一块地陷下去了!”

地陷了!夏棠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她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脚试了几次才套进拖鞋里,不顾瘫软无力的双腿,踉踉跄跄赶了出去。

地陷发生在院子里,正是中午她和夏梧洗碗的地方。整块几平米的水泥地皮陷了下去,塌出一个大坑,能有齐腰深。顾又清一个人蹲在坑里,摸着坑壁上松散的黄土。坑边已经聚集了几个邻居,大家都在说下一次指不定就塌房子了,劝夏梧带着奶奶和怀孕的媳妇赶快离开这里。

“不搬!”奶奶在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喝,“这房子是夏家几代的祖产。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美兰一听,脸上很不好看,转身走了。乡亲们继续苦劝奶奶,奶奶一点动摇的意思都没有。顾又清蹬着坑壁,一个挺身跨了上来。他来到夏梧面前,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附近可有鳏寡人家?”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都看着顾又清。夏梧呃了两声,说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里只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妇。

“今晚让你妻子去那里住,可保你们一晚平安。”顾又清说着又来到奶奶身前,声音比起刚才低了不少,“明天,我将彻底解决此事。”

奶奶脸上的乌云散开了,阳光重新投到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明就里的旁人追着奶奶问怎么回事,奶奶只是笑而不语。

夏棠冲出家门,看墙角一根狗尾巴草极不顺眼,一把拔了出来,握着一端劈砍面前的空气,边劈边骂:“混账!神棍!他还能预测地陷?最该塌的就是他的房间!诓骗老年人,算什么东西!奶奶这下更不愿意走了!”

一路骂骂咧咧,狗尾巴草被她晃得神魂欲断。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田里几个穿白衬衫的人在摆弄一些仪器,忙活着什么。

白衬衫绝对不是干农活的村民喜爱的服装。再看他们摆弄的仪器,都是些三脚架、金属杆、轻型钻头。夏棠眼睛一亮,这些人多半是搞地质的!她扔掉狗尾巴草,跑到那群人身后:“各位同志,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监测地面沉降。”田埂上一个戴着草帽的人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地面沉降就是地陷。夏棠迈上田埂,站在他身边,问道:

“想请教您,地面沉降能预测吗?”

那人抬起草帽,打量了一番夏棠,估计看她不像一个本地村民。夏棠赶忙说明了自家的情况。

“地陷的具体地点同地震一样,现有的科学技术无法预测。”

夏棠心中阵阵冷笑,不揭发骗子神棍顾又清,把他告到公安局去她就不叫夏棠!

“但地陷主要由人类活动造成,所以根据人类活动的影响和地质结构,能大致推测出地陷的高危地区。就像地震有地震带,你可以理解为地陷也有地陷带。”那人说道,“我们现在就是在做这个。”

“那……玉水村在地陷带里吗?”夏棠问。

“你刚刚说家里的老人不肯搬家?”那人问夏棠,得到肯定答复后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好劝劝老人家,尽快搬家。现在正式的结论没有出来,但我能告诉你结果不会乐观。玉水村已经不适宜居住了!”

夏棠惊呆在原地。她从未曾料到情况会如此危急。那人继续说道:

“连年大旱,附近十几个村为了灌溉,过量抽汲地下水,造成本就处于低位的地下水枯竭,原本半固结的土层压密,从而导致土地大面积沉降。地下水恢复不了,大面积地陷的发生是必然且不可逆转的!”

原来这才是地陷的原因,人面鱼啃土什么的纯粹就是封建迷信。夏棠想起上午发现的黑龙潭,便问那人:“玉水村东北边的黑龙潭,为何不能引作水源呢?”

“我们也想啊,可群众就是不让!其实黑龙潭水质优良,深度有接近百米,底部可能通向某条大河,可以说是取之不绝的优良水源。可每次做群众工作都会遭到他们的激烈反对,说黑龙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为此还险些酿成一系列社会事件,我们只好安装了抽汲另一水系地下水的设备,就是现在用的这些。唉……真是因果循环啊!”

在生存危机面前,人们依然选择作茧自缚,那人无奈地摇头叹气。夏棠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本不屑于问这个问题,可似有股神秘的力量操纵她说了出来。

“黑龙潭里,有鱼吗?”

那人又抬起草帽,再次打量夏棠一番,嗤嗤一笑,带着戏谑的口吻说:“你是想问人面鱼吧?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湖里除了一些微生物之外,没有任何大型生物存在。”

夏棠紧握双拳,告别那群人,转身离开,步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她这就要回家去,把这一切都告诉家人,让他们立刻搬家,还要揭发顾又清那个江湖骗子,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去,再曝光给媒体,让他身败名裂。走路走得太专注,不觉间走到了上午和顾又清去凭风寻湖的地方。才几个小时的时间,就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为发现了水源,结果被奶奶训斥;听到与自己记忆冲突的“溺水说”;梦到地陷,结果地陷真发生在自家院子里;得知地陷的真实原因与黑龙潭的真相。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日光还是一样强烈,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等等!梦中黑色巨蟒盘踞的绿洲,不正是黑龙潭嘛!夏棠刹住了飞快的步子,站在原地,顶着毒辣火热的太阳,竟然生出了一丝刺骨的凉意。

回来吧……我等着你……回来吧……

没有人拿枪指着她,可她发现自己就是控制不了两只脚。鬼使神差地,她掉转方向,朝着黑龙潭的方向缓步走去。过了两座山丘,又在迷宫般的竹林中顺利穿行而过。没有风,干枯的竹子却刷刷地剧烈抖动着。以前父亲说过,竹子莫名抖动,是因为里面躲藏的灵魂察觉到了巨大危险的靠近。奇怪,她的方向感明明很差,怎么这会儿记得住这么复杂多变的路线呢。来到竹林边缘,黑龙潭出现在眼前。夏棠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到的人——湖边跪坐着一个人,像一具死尸一动不动,不是别人,正是顾又清。

起初夏棠以为他是睡着了,正想上去一脚把他踹进湖里去,突见他拿起身边的一把匕首,朝左手腕上狠狠一划,汩汩的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哗哗地流进湖里。

“喂!”夏棠大叫一声。就算罪行败露,也没有必要自杀谢罪啊。她飞奔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赶到的前一刻,顾又清失去了意识,身体向前一倾,扑通一声栽进了湖里。夏棠以最快的速度伸手下去抓,感觉顾又清的发梢在她指尖划过,什么也没抓上来。趴在水边往下看,顾又清张着双臂,像个十字架一样缓缓下沉,鲜血像猩红的岩浆往上涌,却连一个气泡都没有浮上来。

“可恶!”夏棠重重一拍地,石子硌疼了手也顾不得,根本没有多想,甩掉鞋子就跳进了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