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惟意不必如其心之正,故于独而必慎以诚焉。

夫好恶咸正,而凡意皆如其心,不可恃心而任意也,犹不可恃身而忘心也。

传者释正心之在诚意者曰:“今咸谓意从心生尔,而夫人恒有心外之意,其孰能知之!”

夫意生于心之灵明,而不生于心之存主。灵明,无定者也。畏灵明之无定,故正其存主以立闲。而灵明时有不受闲之几,背存主以独发,于是心意分,而正之力且穷于意。知此,可以释先诚其意之说矣。

意流于妄,往往自忘其身,即偶尔慨然有慕义之想,亦动于不自知,皆非自也。唯心则据为我之必然,而人不能夺,是其为体也,自成者也。心定于贞,坦然可白于物,即一往自任,为不轨之志,亦不禁物之共喻,固非独也。唯意则乘乎事之未形,而人固莫测,是其为几也,独知者也。

夫既欲正其心矣,则其自体可信也,而独几则未可信也,素所好者正矣,忽一意焉而觉其可不好,素所恶者正矣,忽一念焉而觉其可不恶。始则若可不好、可不恶而忘其心;因而顺之,则且姑勿好,姑勿恶以暂抑其心;习而流焉,则且恶其所好、好其所恶以大移其心。非但抑之移之为欺其自体也,当其忘之,已蔑心而背之欺之矣。使其意稍静,而心复见焉,则必有敞然不自足之实,盖己欲正其心,固未有于好恶失常之余,能无愧无馁而慊然快足者也。

然则欲使心之所信为可好者,随意之发,终始一秉彝之好而不容姑舍;心之所持为必恶者,随意之发,终始一谨严之恶而不容姑忍,则自慊矣。此不容不于俄倾之动几持之也,故君子于此慎之也。

欲正其心矣,秉一心以为明鉴,而察万意以其心之矩,意一起而早省其得失,夫孰欺此明鉴者!惟正而可以诚,惟其诚而后诚于正也。欲正其心矣,奉一正以为宗主,而统万意以从心之令,意随起而不出其范围,夫孰欺此宗主者!必有意乃以显心之用,必有心乃以起意之功也。此之谓慎,此之谓诚,此之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也。

小人闲居为不善至慎其独也

小人而亦有其诚,君子益重用其独。

夫小人知有君子而用其掩著焉,意有时而贤于心也。独知不可昧,能勿慎乎!

且君子之心本正者也,而偶动之儿,物或动之,则意不如其心,而意任其过。小人之心则既邪矣,而偶动之几,或动以天,则意不如其心,而意可有功。意任其过,而不容不慎;意可有功,而又何能弗慎乎!

今夫小人之闲居,未尝有触,而意不生其怀,必为之恶以无所不至者,有待以逞,皆其畜志已坚者也。心之邪也,岂复知天下之有君子,岂知有善之可著,不善之当掩哉!而既见君子矣,心不知其何所往也,意不知其何自生矣;厌然矣,掩不善矣,著其善矣。则小人之意,有时而贤于其心也多矣。处心积虑之成乎恶。虽人皆灼见,而掩著不足以盖其愆;而有触斯警之不昧其良,唯己独知,而掩著亦不示人以其迹。呜呼,此岂可多得于小人哉!

习俗之竞于恶而熏心以罔觉也,一君子静讷凝立于其侧,夫孰知其为君子,夫孰知君子之侧不善之不可著而必掩者,则且悉其肺肝以与君子谋不忌也,则且暴其肺肝以骄君子不忌也,乃至恶之所未至,肺肝之所未有,而故为矜张恐喝之辞以动摇君子不忌也。如是而后其诚亡矣。牿亡之久,意无乍见之几,则迷复之余,心有怙终之势矣。

故君子以为小人之掩著,诚之不可掩也莫危于意,意抑有时而见天心焉;莫审于心,心抑有时而待救子意焉;莫隐于意,意且有时而大显其怵惕羞恶之良焉。则独知之一念,其为功也亦大矣哉!

意不尽如其心,故同藏于中而固各有其取舍;意不必如其不善之心,故所持在志而尤择善于动几。使小人之意一如其心也,则允矣其为禽兽矣。然则君子之正心而不加以诚意也,则亦不觉而流于非僻矣。故慎独之功,尤勿勿焉,以意者过之府,而抑功之门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学者所性之乐,于朋来得之焉。

夫朋自远方来矣,于斯时也,乐何如邪?非好学不知之尔。

夫子为明善而复初者言曰:学者性之复;而情,一性也,有说几焉,抑有乐几焉。

说故,百物不失于己;乐,故善气不违于天下。此非意动而有欲、意得而有喜之情所得与也。彼虽或当于理,而不足以盈,不足以永也。故学者之情以乐为至也。

前之无所慕,后之无所期,乍然遇于心,而身世各得,觉天下之无不可协吾意者,此何几也?于事无所忤,于心无所逆,涣然以亡疑,而神志日生,觉见闻之无往不利者,此何几也?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有其然者乎?

当其信道也,亦未冀其不孤也,然道孤而心亦困矣。此一日者,不知困者之顿舒也,意者天原有此和同而化之神,《礼》、《乐》、《诗》、《书》以导其机而相感,不靳之于独知独觉以必相摩荡乎,则虽后此之或欣或厌未之或知,而不易此日之畅然矣。当其立德也,固未计其德之无隐也,然德隐而志亦菀矣。此一日者,不知菀者之已宣也,意者吾固有此同生并育之诚,神动天随以协一,大明夫可知可能而共相昭著乎,则后此之以裁以成不知有倦,而只以如此际之欣然矣。

故朋之于学,有悦者焉,有愤者焉;其悦也与之俱说以乐观其通,其愤也利用其愤以乐观其复,斯殆“天地变化草木蕃”之情与?天下之耳目皆吾之聪明也,聪明盈有两间,而耳目之愉快何如哉!吾之于朋,有可使闻者焉,有未可使遽闻者焉;其可闻者动而与我相助以利道之用,其未可闻者静而与彼相守以养物之机,斯殆“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之藏与?天下之心思皆吾之条理也,条理不迷于志意,而心思之欣遂何如哉!

帝王之有天下也,非以乘权而施政教为乐,而以道一风同释其忧勤之念。君子之得大行也,非以遇主而著勋名为乐,而以都俞拜飏生其喜起之情。有朋自远方来,斯时也,斯情也,而有以异于彼乎?不亦乐乎?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君子为仁之道,自孝弟而生也。

夫为仁之道大矣,以孝弟为本,而后其生也不已,故君子之为仁易易也。

有子谓夫言孝弟至君子而殆几乎,至言仁于君子而功抑无穷,乃合而察之,涵泳而思之,情所由贞,性所由显,以执焉而复,推焉而通。相生之绪,诚有其必因者矣。奚以明其然也?

君子之孝弟,有真慕焉,而必持之以敬,非作而致其恭也;气敛于尊亲,则戏渝而必其不忍。君子之孝弟,期顺亲焉,而必无以有已,非矫以捐其私也;心一于爱敬,则澹忘而只适其天。是则君子终其身以请事于仁而致其为之之道者,非由此而生与?而岂非其本与?

先难者,为仁之功。子弟之事,不敢言难也,而夙兴夜寐,皇然若不及,怵然若不宁,以警气而听命于心,则阅万物之纤微,历人事之险易,皆若吾身之重负而不容释者。循此以为之,习而安焉耳矣。强恕者,为仁之方。父兄之前,不敢言恕也,而因心求尽,念起而理必致,力竭而不留,以忘形而相应以和,物我之相龃龉,好恶之相扦格,皆因天之固然而无可逆者。即此而达之焉耳矣。

以累于形者之碍吾仁也,于亏安柏运是而以无欲为本之说尚焉。乃或于以虚,而忘己以忘物,是其为本也,无回易回本者也。形皆性之充矣,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知有己,即知有亲。肫然内守,而后起之嗜欲不足以乱之矣,气无所碍矣。以靳于私者之困吾仁也,于是而以博爱为本之说滥焉。乃其徇物以致其情,而强同以合异,其为本也,二本者也。物与我有别矣,与斯人而同生,尤同生之有实。殊亲于人,乃殊人于物,恻然自觉。而无情之恝置可释于其怀矣,私无所困矣。

不见夫夫人之孝弟者,犯乱之恶消,不知其何以消也,气顺而志自平也。则以知君子之为仁也,孝弟之心一,则心无有不一也,情贞而性自凝也。此所谓本立而道生也。

不可云孝弟仁之本是矣。为仁“为”字,为克己复礼为仁之“为”,又何以别?爱之理“理”字,与韩退之博爱岂同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