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D坂杀人事件(2)

首先,警方细致搜查了尸体所在的房间,但并没有发现任何足以成为调查线索的遗留物品或足印,不过有一件事例外。

“在电灯开关上找到指纹了,”刑警在黑色硬橡胶质[14]的开关上洒上指纹粉后说,“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来判断,关掉电灯的肯定是犯人。刚才开灯的人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

明智回答是自己。

“是吗,那待会儿请你让我们采集一下指纹。别再让任何人碰到开关,直接拆下来带走吧。”

接着刑警到二楼待了好一阵子,下楼后旋即拿着手电筒搜查屋后的小巷子。过了十分钟左右,他带回一名上穿脏污绉绸衬衫[15],下着卡其色长裤,约莫四十来岁外表邋遢的男子。

“巷子里并没有找到任何有效的线索。”刑警报告,“后门一带或许是因为日晒时间短,到处都是泥泞,满地都是木屐印,实在难以判别新旧。倒是这名男子,”他指了指刚带进来的男子说,“他是在后门巷子转角处卖冰淇淋的小贩,后门没有其他通道,若犯人由后门逃跑,肯定会被他看见。喂,你重复一遍刚刚对我说的话。”

以下就是冰淇淋店老板与刑警间的对话。

“今晚八点左右,有人进出巷子吗?”

“一个也没有。太阳下山以后,我连只猫也没看到。”老板态度审慎沉稳,回答颇得要领。“我在巷口开店多年,每到晚上,即便是长屋那些商店的老板娘也很少经过。这条巷子不但路面凹凸不平,一到晚上还伸手不见五指的。”

“你店里的客人也不走巷子吗?”

“是的,大家在店里吃完冰淇淋后,都直接原路折返,这点我非常确定。”

这么一来,假如老板所言可信,凶手就算由命案现场的后门离开,也不是经由这作为唯一通道的小巷。奇怪的是,犯人也没有从前门离开,关于这点,一直在白梅轩观察的我们可以作证。那么凶手究竟是如何离开命案现场的?根据小林刑警的推理,对方或许潜伏在这条巷子两侧的长屋里,或者根本就是长屋的住家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经由二楼的屋顶逃走的,只是在仔细搜查过二楼之后,发现前面窗户上的防盗铁栏丝毫没遭到破坏;而后方的窗户,由于天气炎热,几乎每户人家都开着,甚至有人在晒衣阳台上乘涼。因此,经二楼屋顶逃跑似乎不太可能。

接下来,搜查小组讨论了搜查方向,最后决定分头盘问这一带的住户。长屋前后的住户加起来仅十一户,盘问倒是没费多大工夫即告结束。另一方面,搜查小组对旧书店进行了一次更为严密的排查,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毫无遗漏。遗憾的是,详尽的排查不仅没有任何斩获,反倒进一步把事件推入迷宮。在搜查过程中,专案小组得知旧书店隔壁的点心店老板,自太阳下山后就在屋顶的晒衣场上吹尺八箫[16],而他所在的位置正好正面对着旧书店的二楼窗户。

各位读者,事件发展至此越来越有趣了。凶手是从哪儿进入旧书店,又是从哪儿离开的?既不是从后门,也不是从二楼的窗户,当然更不可能从店门口。究竟犯人是一开始就不存在,还是后来像水汽般蒸发了?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会儿,小林刑警带了两名学生到检察官面前问话,而这两人的回答,却进一步让案件如陷入云里雾里。他们是在长屋后方租屋而居的工业学校[17]的学生,看来不像会信口胡诌。话虽如此,两人的回答却使得这起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对于检察官提出的问题,他们大体做出如下回答:

“八点左右,我正好在这间旧书店前翻阅台架上的杂志,不久便听见里间好像有什么声响,我条件反射地抬头望了一眼纸门。纸门虽然关着,窗格子却是打开的,有一名男子站在后面。只是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刚好是无窗后男子拉上窗格子的时候。再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根据腰带的样式判断,我敢确定对方是名男子。”

“那么,除了对方是男性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细节引起你的注意,例如身高或衣服花纹什么的?”

“我只看到腰部以下,因此无法推断身高。我记得他穿的是黑色和服,或许有着极细的线条或斑点,不过我当时看到的衣服却是全黑、没有花纹的布料。”

“我当时正跟这个朋友一起看书。”另一名学生说道,“跟他的反应一样,我一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时刚好看到无窗窗格子关上。但是,我确定那名男子穿的是白色和服,没有线条或任何图案,是纯白的和服。”

“这太奇怪了,你们当中一定有人搞错了吧?”

“绝对没错。”

“我也绝对没说谎。”

两名学生同时看到那件和服,结果却如此相悖,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敏锐的读者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事实上我也注意到同一件事,只不过法院及警方似乎并未做进一步的思考。

不久,死者的丈夫,也就是旧书店老板接获通知回到家中。他的外表不像一般旧书店老板,羸弱又年轻。他一见到妻子的尸体,或许生性软弱吧,尽管没有哭出声,却已泪流满面。小林刑警一直等他恢复平静后才开始侦讯,检察官也在旁适时提问。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老板对于嫌疑犯也毫无头绪。他说:“我保证,我们绝对没有做出任何会招致他人怨恨的事!”说完,又哭了起来。之后警方汇集各种搜查结果,判断这起案件并非窃贼所为;同时,警方也通盘调查了老板的过往及妻子的身份等,但都没有发现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这些东西与故事没有多大关联,所以容我在此省略。最后刑警询问死者身上多处伤痕的事,一番犹豫之后,老板吞吞吐吐地回答这些伤势是他造成的。警方锲而不舍地追问,他依旧不愿意明确回答这么做的理由。由于当晚一直在外做生意,就算这是老板虐待妻子所留下的伤痕,他也没有杀人的嫌疑,因此,警方便没有进一步审问下去。

于是,当晚的调查到此告一段落。刑警要求我们留下地址、姓名等资料,还采集了明智的指纹,当我们踏上归途时,已是深夜一点后了。

若警方的搜索没有任何疏漏之处,而证人亦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起谋杀案便就此走入死胡同。后来,我听说小林刑警仍继续留在屋内搜查到天明,依旧没有丝毫进展,除了当晚得到的信息外,找不到其他更有利的线索了。所有证人都是可以信赖的,在十一间长屋的居民当中,也未见可疑分子。警方也到被害者的老家调查一番,同样没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至少在小林刑警——就如同前文所言,他是个被誉为名侦探的人物——尽全力搜索后,这起案件仍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下面说到的是后来听说的,小林刑警唯一的证物,也就是特意拆下带回的那盏灯的开关,上面除了明智的指纹外,并没有找到其他人的指纹。或许是明智当时太过慌张,以至于在开关上留下大量的指纹,大概是明智的指纹将犯人的指纹盖掉了吧,刑警们如此推论。

各位读者,读到这个故事时,或多或少会联想到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或柯南·道尔的《斑点带子》[18]吧!也就是说,这起谋杀案的犯人,各位可能会猜想根本不是人类,而是像红毛猩猩或印度来的毒蛇之类的怪物。事实上我也曾如此怀疑过。但是各位,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东京的D坂上会有这些生物存在,而且不是有证人证实透过无窗开着的窗格子见到一名男子的身影吗?况且,假设真是猿猴,势必会留下痕迹,也会引人注目,加上死者脖子上的手指印也告诉我们这是人类所为,若是被蛇缠住脖子而死,不会留下这样的手印。

总之,明智与我那晚踏上归途时,一时兴起聊了许多。在此单举一例以供参考。

“你应该也听说过Rose Delacout杀人案[19]吧!这件凶杀案后来成为爱伦·坡《莫格街凶杀案》、卡斯顿·勒鲁《黄色房间的秘密》小说的原始素材。尽管已历经百年,这起不可思议的凶杀案依然留下许多谜团。老板娘的死让我联想到这起凶杀案,因为这个案件中也找不到犯人离去的迹象,就这点来看,你不觉得二者十分雷同吗?”明智说。

“是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有人说过,日式格局的建筑里不可能发生如外国侦探小说中所描述的密室犯罪,我一直都认为并非不可能。你看,这会儿,不就在眼前发生了吗?虽不知能否办到,但此刻我真的非常想一试身手,侦破这起案件呢!”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聊,在一条陌生的小巷前告别。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转进巷子时,明智大幅度摇晃肩膀往前走去的背影,花哨的条状花纹浴衣在黑暗中异常清晰。

推理(下)

十天后,我到明智小五郎的住处拜访他。这十天之内,我与明智对于这起事件究竟有什么样的想法,又深入思考了什么,得出什么结论。相信读者可以借由当日发生在我与他之间的对话,了解一番。

在此之前,我与明智大多约在咖啡厅见面,直接前往住处拜访还是头一遭。虽说事先已问到详细地址,但找起来还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我站在一栋符合他描述的烟草铺前,向老板娘询问明智是否在家。

“嗯,在家啊,请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叫他。”

老板娘说完,便回身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靠近柜台后方的楼梯口,大声呼叫明智。目前,他租下这家店的二楼作为住所。听到老板娘的呼叫,他一边“喔喔”地用怪异的腔调答应,一边跑下楼梯,把楼梯踩得“吱吱嘎嘎”响。一见到我,他一脸意外的神情,忙说:“你好,上来吧!”我随他上到二楼,毫不犹豫地踏进他的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我惊讶地“啊”地叫了一声。他的房间实在太不寻常了。我并非不知道明智是个怪人,但眼前的光景之反常远超乎我的想象。

所谓反常的光景,要说也不是太异于常态。眼前这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板上,到处堆满了书,书沿着四周的墙壁、纸门堆放,往上叠放则几乎抵达天花板。只有中间部位露出一小块空地,房间里除了书,寻不着其他物品,连生活用品都无处寻觅,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睡觉的。夸张的是,主客两人连落座的地方都没有。一不小心,哪怕是非常轻微的碰触都可能会让高高的书堤溃决,而后一切都淹没在书的洪流里。

“这里实在太狭窄了,也没坐垫。很抱歉,你找本看起来较软适的书当垫子坐下吧!”

我犹如历尽披荆斩棘之苦似的穿越书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勉强坐下来的角落,只是还没从惊讶中平复,茫然四顾。

对于把这个屋子布置得如此奇特的房间主人明智小五郎,我想有必要在此做一番简单的介绍。但是我同他其实也刚认识不久,他的经历、谋生手段、人生理想目标等等,我一概不知。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确定,他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游民。勉勉强强能算得上是书生[20]吧!但是,作为书生,他似乎也太与众不同了。他曾说:“我的研究对象是人类!”当时我不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另外,我还知道他对于犯罪或侦探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和惊人的知识量。

明智和我年纪相仿,不超过二十五岁。体形偏瘦。如前所述,他走路时有个甩动肩膀的怪毛病,绝非类似豪杰大侠之类的动作,若以较耐人寻味的方式比喻,可以联想一下那位单手残疾的说书人神田伯龙的走路姿势。说到伯龙,明智从长相到声音都跟他一模一样。没见过伯龙的读者只要想象一下你们心中那种虽称不上美男子,但给人一种亲近感,且看起来很睿智的长相即可。只不过,明智的头发较长,蓬乱毛躁纠结成团,跟人说话时,他还会习惯性地用手指把那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抓得更乱。至于服装,他向来不讲究,棉质和服上系一条皱巴巴的兵儿带[21]。

“你来得正好,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D坂凶杀案的后续如何,听说警方似乎迟迟找不到嫌疑犯?”

明智抓了抓头发,眼睛滴溜溜一转,盯着我瞧。

“事实上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聊这件事的。”尽管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事件发生以后,我通盘思考了一番。不仅仅停留在思考上,我甚至像个侦探般到实地调查过。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今天来就是特地来向你说明……”

“哦?那你太厉害了。能否为我详细解说一番?”

一股了然在胸又轻蔑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逝。我眼尖地捕捉到这丝信息,原本迟疑忐忑的心情在他的刺激下一扫而空,我顺势说了起来。

“我有个朋友是新闻记者,他与负责这起案件的小林刑警有交情。通过这位记者朋友,我得以了解警方的调查进度。警方迟迟无法确定侦查方针,当然他们绝非闲着,也尝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展开种种调查,可惜就是没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例如,关于电灯开关,我认为将开关视为重要线索根本就是让人误入歧途的思路,因为开关上只有你的指纹。警方认定是你的指纹将犯人的指纹掩盖了。看到警方如此伤脑筋的样子,我更是兴致高涨,不找出真相不想罢休。你猜,我找到了什么答案?另外,你说我为什么会在告诉警方我的推理前先找你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