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开阔海(1)

此时港口已没入视线之外,描画在“瞻远”上的双眼被海浪冲得湿透,定睛注视着愈趋宽阔苍凉的海洋。两天两夜后,这两位伙伴已由易飞墟岛渡海至索德斯岛,百里的航程尽是恶劣的天气与逆向的海风。他们在索德斯岛的港口稍作停留,只把皮水袋装满水,添购一张涂抹焦油的船帆,遮盖保护帆具,以免在这艘没有甲板的船上,受海水和雨水侵蚀。他们没有事先备妥,是因为一般而言,巫师会凭借咒语照料诸如此类的生活小节,也就是最常见、最起码的咒语。的确,只要稍微费点魔法,就能把海水变淡,省去携带淡水的麻烦了。但是,格得好像极不愿意运用法术,也不愿意让维奇运用法术,他说:“能不用最好。”他朋友没有多问,也没有争论,因为海风开始注满船帆时,两人都感觉到一股寒如冬风的沉重压力。泊口、海港、宁静、安全,这些都在身后,他们已经转身,前往另一条路途,每件事情都危险重重,每项行动均具有意义。他们启航前进的这条水路上,即使念持最基本的咒语,都可能改变机运,牵动大量和运数的均衡:因为他们正朝向“均衡”的正中心,前往光明与黑暗的交会处。在这种负担下旅行的人,不会随意念咒。

由索德斯岛再度出航,绕行岛屿沿岸,白皑的旷野没入雾岚层叠的山陵。格得又把船转为向南,至此,他们已经进入群岛区的大商贾不曾到过的水域,也就是陲区的极外缘。

维奇没有询问航线,他知道格得没有选择航线,而是往必要的方向而去。索德斯岛在他们后面逐渐缩小暗淡,海浪在船首底下拍动,船只四周尽是海水,苍波万顷,水天相连。格得问:“这航路前方有什么岛屿?”

“索德斯岛的正南方没有其他陆地。往东南方远航的话,还可以碰到零星的小岛:培拉莫、寇内、够斯克,以及别称‘末境’的埃斯托威。再往下走,就是‘开阔海’。”

“西南方呢?”

“罗洛梅尼岛,那也是我们东陲的岛屿之一,附近有些小岛,再过去一直要到南陲,才有一些岛屿:路得、突姆,以及没有人会去的耳岛。”

“我们可能会去。”格得蹙眉道。

“但愿不要,”维奇说,“大家都说那里惹人厌恶,岛上全是骨骸和怪物。水手都传说,在耳岛与远叟岛旁边的海上,还可以看见一些别处看不到的星星,而且都尚未命名。”

“唉,当年带我到柔克岛的那艘船上,就有一个水手提过这件事。他还讲到遥远的南陲有一种‘浮筏人’,一年只到陆地上一次,去砍伐大圆木,修建乘筏,其余的日子,他们就随着海洋的浪潮漂流,完全看不见陆地。我倒想看看那些浮筏人的群落。”

“我可不想,”维奇笑道,“我只要陆地和陆地人:让海睡在它的床上,我睡在我的床上。”

“我希望我能看遍群岛区所有的城市,”格得手执帆绳,眼观苍茫大海,一边说道,“像世界的中心黑弗诺岛、神话出生地伊亚岛、威岛的喷泉之城虚里丝,所有的城市和大岛屿,外缘陲区小岛的奇异小城,我也想看看。我还想航行到最西边的龙居诸屿,或是北航进入浮冰区,直抵厚坚岛。有人说,单单一个厚坚岛就比群岛区全部的岛加起来还大;不过也有人说,那里只是暗礁、岩石和浮冰交杂相陈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我倒很想看看北方大海里的鲸鱼……可是我不能去。我得去我该去的地方——背离所有明亮的海岸。以前我太心急,现在才会没有多余的时间。我把心中盼望的阳光、城市、遥远的异域,都拿去换一丁点力量、一个黑影,以及黑暗了。”于是,格得如天生的法师般,把他的恐惧和憾恨编成一首诗歌,那首简短的哀歌,半颂半唱,不仅是为自己而编,连他的朋友也从《厄瑞亚拜行谊》中摘取字句,作为回应:“噢,愿吾重见明亮炉火、黑弗诺白塔……”

他们就这样沿着狭窄的航道,穿越广袤无人的大海。当天所见,大多是一群群向南游的银鱼,没有半条海豚跳跃,也没有海鸥、大型海雀或燕鸥飞翔划破灰沉沉的天空。东方转暗、西方渐红时,维奇拿出食物平分,并说:“这是最后的麦酒了。我要敬那位想到在寒冷的冬天里,为两个口渴的男人把酒桶放上船的人:我妹妹雅柔。”

格得一听,马上撇下阴郁的思绪及凝望大海的目光,也诚挚地举酒向雅柔致敬,或许还比维奇更诚挚。一想到雅柔,格得的脑海便感受到她那带着聪颖与童稚气息的甜美。她与他认识的人都不同。(格得还认识其他什么少女吗?但他完全没想过这一点。)“她就像小鱼,一尾小鲤鱼,在清澈的溪河中游着,”格得说,“看似一无防卫,但谁也捉不住她。”

维奇听了,微笑着注视格得。“你真是天生的法师,”他说,“她的真名就叫‘可丝’。”“可丝”在真言里的意思就是“鲤鱼”,格得也知道,所以这件事让他喜上心头。但过了一会儿,格得低声说道:“或许你不应该把她的真名告诉我。”

维奇倒不是轻率出口的,所以他回答说:“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就像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一样安全。再说,我还没讲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

西边由红转浅灰,再由灰转黑,海天已一片漆黑。格得伸展身体,裹着羊毛和毛斗篷,在船底睡觉。维奇手执帆绳,轻声唱着《英拉德行谊》中的句子。那首诗歌讲述那位世称“白法师”的莫瑞德如何驾驭那艘无桨长船,航抵索利亚岛,在春天的樱桃园邂逅叶芙阮的事迹。故事还没讲到悲惨结局时,格得就睡着了。后来讲的是两人的爱情、莫瑞德的死、英拉德毁灭、巨大严酷的海浪淹没索利亚岛的樱桃园。将近午夜,格得醒来看守,换维奇睡觉。小船在汹涌的大海上疾驶,避开吹入船帆的强风,径自航越夜晚。但乌云满布的天空已渐开朗,未至黎明,一轮淡月就已在褐色的云层间,散发着微弱的光。

“月亮在渐蚀。”维奇在黎明时醒来,喃喃说道。不一会儿,冷风就停了。格得仰望着那白色的半圆,在光线逐渐微弱的东边水面上方,却没说什么。冬至后第一次朔月叫作“休月”——与夏季圆月节和长舞节日相反的两极。休月对旅人和病人都不吉利;小孩也不会在这一天授予真名;这一天不唱颂英雄行谊,不动刀剑,不磨锋口,也不立誓。这是一年的暗轴日,诸事不宜。

驶离索德斯岛三天后,他们跟着海鸟及海上漂流物一路来到了培拉莫岛,培拉莫是个高高隆起于灰茫高浪中的小岛,岛上居民讲赫语,但用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连维奇听起来都感觉奇怪。两个年轻人在培拉莫上岸找淡水,并脱离海洋稍事休息。起初,他们受到良好的款待,夹杂着惊奇与骚乱。这岛屿的首要城镇曾经有个术士,但是他发疯了,只会说有条大蛇正在吃培拉莫岛的地基,因此,岛屿不久就会与各个泊口截断,像船一样漂流,漂流到世界边缘。刚开始,这位术士殷勤接待两个年轻巫师,可是谈到那条大蛇时,他就渐渐怀疑地斜眼看着格得;后来甚至当街奚落他和维奇,指称他们是间谍,是海蛇的仆人。之后,岛民也开始冷眼恶语相向,毕竟,术士虽已发疯,却终究是他们的术士。所以,格得与维奇没有久留,天黑以前就动身离开,一路向南方与东方行驶。

航程中,不论日夜,格得都没有谈起黑影,也没有直接提到这趟追寻之旅。至于维奇所提的问题,最接近的也只是(在他们行驶的航线愈来愈远离熟悉的地海诸岛时所问的):“你确定吗?”对这问题,格得只回答:“铁能确定磁石在哪里吗?”维奇点点头,两人继续航行,谁也没有多说。不过,他们偶尔倒是会谈起古代法师为了找出有害力量与存在的隐藏名字时,所用过的技巧和策略:帕恩岛的倪苒格如何偷听龙的闲谈,而得知黑法师的名字;莫瑞德又是如何在英拉德岛的战场上,看到敌人的名字被雨滴写在灰尘中。他们也谈到寻查术、召灵术,还有那些只有柔克学院的形意师父才能问的“适当问题”。但格得常在最后低声呢喃:“要聆听,必先静默……”这是欧吉安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在弓忒山上告诉他的话。格得讲完后便陷入沉默和沉思,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凝望航线前方的大海。有时候,维奇仿佛觉得他朋友已经跨越未来的海浪、里程和灰暗的日子,见到了他们追寻的东西,也见到了这趟旅程的黑暗尽头。

他们在恶劣的天候中航经寇内岛与够斯克岛之间,雨雾交加中,他们看不见这两座小岛,第二天才晓得他们已经通过了,因为他们看见前方的小岛上有峭壁,一大群海鸥在上方盘旋飞翔,嗷叫声从远方的海上就可以听见。维奇说:“依外形来看,那一定是埃斯托威岛,‘末境’。在地图上,这座岛的东边和南边都空无一物。”

“但岛上的人或许知道更远的陆地。”格得回答。

格得的口气带着不安,维奇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格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仍然犹疑怪异。“不在那里,”他凝视前方的埃斯托威,把那座岛看穿、看透,“不在那里。不在海上。不在海上,在陆上。哪一块陆上?在开阔海的源泉之前,超越起源,在日光大门之后……”

说完,格得陷入沉默。等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才恢复正常,宛如刚摆脱某个咒语或视象,而且已经记不清楚了。

埃斯托威的港口位于岛屿北岸的一处河口,两边是嶙峋的高岩。镇上的房舍一律面向北方与西方,好像表示这个岛屿虽然地处偏远,但面孔永远朝向地海,朝向人类。

在没有船只敢在附近海面活动的季节,有陌生人抵达埃斯托威,自然引起了骚动和惊慌。妇女全待在用枝条搭建的小屋里,窥看门外动静;小孩藏在妇女的裙子背后。两名陌生人由海岸上来时,妇女都害怕得退到小屋的阴暗处。衣衫褴褛、勉强抵挡寒冷的男人,如临大敌地把维奇与格得团团围住,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石制短斧或贝制短刀。可是,一旦恐惧消退之后,他们便热烈欢迎这两位陌生人,并且问个不停。很少有船只来到他们岛上,连索德斯岛和罗洛梅尼岛的船只也很少来。他们没有东西可以交易青铜或上等器皿,甚至连木材也没有。他们的船只是用芦苇编成的轻便小舟,要是能够搭乘这种小舟到够斯克或寇内岛,就是勇敢的水手了。他们就在此处孤零零地世居在各版地图的边缘上。他们没有女巫也没有术士,而且好像没认出象征这两位年轻巫师身份的手杖,他们欣羡那两根巫杖,仅因为是以木头这种珍贵的材质制成。他们的首长或岛主非常年老,全岛唯有他见过群岛区出生的人。因此,格得对他们而言是一番奇景,那些男人回家把儿子带来瞧瞧这个群岛人,好让他们年老时仍记得他。他们不曾听说弓忒岛,只听过黑弗诺与伊亚,还错把格得当作黑弗诺的领主。格得尽力回答连自己也没见过的白色之城的问题,但是到了傍晚,他开始浮躁不安,等到大家拥挤地在宿处的火坑四周围坐,用仅有的燃料羊粪和草捆燃烧而产生的熏臭温暖中,他才终于问村民:“你们岛屿的东边是什么?”

大家都沉默,有的人咧嘴而笑,有的人神情凝重。

老岛主回答:“海洋。”

“再过去没有陆地?”

“这里是‘末境’,再过去没有别的陆地,只有海水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爸,这两位是智者,”一名较年轻的男人说,“他们是水手、航行家,说不定他们知道我们不知道的陆地。”

“这块陆地的东边没有陆地。”老人说道,他久久注视着格得,也没有对他多说。

两个伙伴当天晚上睡在烟熏而暖和的宿处。天还未亮,格得就摇醒朋友,低声说道:“艾司特洛,起来了。我们不能待下来,得走了。”

“干吗这么快走?”维奇睡意浓浓地问。

“不快,已经晚了。我跟得太慢,它已经找到逃避我的路,而且要借此置我于死地。决不能让它逃走。不管多远,我都一定要跟着他。要是我跟丢了,我也会迷失的。”

“我们到哪里去跟?”

“向东,快。我已经装满水袋了。”

两人离开宿处时,村民都还没有醒来,只有一个婴孩在某间小屋的黑暗中哭了一会儿,之后又归复沉寂。两人就着暗淡的星光,寻路往下到溪口,把牢系在岩石石堆中的“瞻远”解开,推进漆黑的水中。于是,他们就在休月的第一天日升之前,由埃斯托威岛启程东行,进入开阔海。

当天天空晴朗无云。冷冽的自然风一阵阵由东北方吹来,但格得早已升起法术风,自从离开手岛以后,这是他第一次运用法术。他们朝东方疾驶。阳光照耀海浪,船只飞奔造成泼雾巨浪,他们可以感觉船只与拍打的大浪一同哆嗦。但这条船不负建造者的承诺,勇猛前行,而且与柔克岛任何一艘用法术编构的船只一样,能诚实不欺地回应法术风。

那天早上,格得完全没有说话,只有持咒更新法术风,保持船帆的力道。维奇则在船尾补眠,虽然睡得不安稳。中午,他们吃东西。格得颇为节省地分配食物,此举含意明显,两人嚼着咸鱼和小麦饼干,谁也没说什么。

整个下午,他们向东破浪前进,完全没有转向或减慢速度。有一次,格得打破沉默,说道:“有些人认为外缘陲区以外的世界全是没有陆地的大海。但有些人却觉得,在世界的另一面还有别的群岛区,或其他尚未发现的广大土地。你赞同哪一方?”

“在这个时候,”维奇说,“我赞同世界只有一面;要是航行过远,那个人就会跌出边缘。”

格得没有笑,他已经完全失去欢欣了:“谁晓得在那里会碰到什么?不会是我们这种一直守着自己的海岸和滩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