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惯例,四月是财政结算月,公司会根据上一年的效益给每位员工相应的分红,这有别于年底的双薪,因为是跟业绩挂钩的,浮动幅度大,金额也更诱人,很值得大家期待。
董其昌从总裁室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捏了两个信封,他走到方好跟前,眉飞色舞的递给她一个,催促道:“赶紧打开来看看。”
按理,绩效奖是关海波亲自发给每一位员工的,照例还要有一番鼓舞人心的励志谈话,当然,这限于重量级员工,象方好这样的“小劳作”,通常是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人的,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方好没觉得不妥,“劳作”做到顶了,也还是“劳作”嘛!的确没啥好勉励的。
只是象今天这样老板连信封都懒得亲自给她,而由别人转交却还是第一次。
最近他们两个是有点不同寻常,这不同寻常主要源于关海波对她明显的疏淡。如果不是万分必要,他是不会象从前那样隔几分钟就要召唤她的,即使是公事,他交待起来也惜字如金,能简则简,仿佛跟方好讲话是一件十分勉强的事,万不得已才为之。方好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开罪了他,心中自然冤屈万分,怨到极点,索性也横了心,以冷制冷,不就不说话么?谁还死皮赖脸非要跟你说呀?不待见更好,她还少挨几顿尅呢!
信封在手,方好哪里还有心思去琢磨老板对自己的怠慢,她等这笔钱也等了很久了,于是迫不及待的拆开来看。
董其昌扬着眉,得意的望着方好逐渐张大且再难合拢的嘴,仿佛那奖金是他施舍给她的。
“特惊讶吧?从来没拿过这么多吧?嘿嘿,记得啊,这里头可有大哥们的一份功劳啊!没我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你以为能――”
季杰有点看不惯他那嘴脸,忍不住打岔道:“得了,小董,拿捏什么呢?不就想让小陈请你吃顿饭么,我请好了!”
方好错愕之间也没理会两人在为什么斗嘴,一味的仰了脸,惴惴不安的问:“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可能?” 董其昌对她嗤之以鼻,今年奖金的点数的确比去年高出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光这点钱就把她给吓着了。
事实证明,的确是董其昌搞错了,方好手上的那份是他自己的!
在公司,每个人的薪水是大致可以估算出来的,即使没把握,私下交流之间也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但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对绩效奖保密,因为跟自己的业绩有关,不想因为攀比而导致自己或别人的不平衡。
方好其实对自己的薪水还是挺满意的,她没什么野心,安安乐乐的就好,但刚才还是被董其昌奖金单上的数字吓了一跳,高出自己好几倍呢!
看来销售的确是个相当有前途的职业!
如果她能拿那么多,就意味着不必再靠租房度日,而可以谋划贷款买房了!哪怕只是三四十平米的蜗居也好。
那天接完闵永吉的电话,方好就一分钟也没耽搁的打给了妈妈,声色俱厉的指责她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号码透露给他。
口气之严厉前所未有,连妈妈都被她震慑住了,半晌才道:“只是个电话而已,永吉他没别的意思,你们三年没见了,他想跟你打个招呼,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
又是她错了?!
她从大二开始一心一意,痴痴傻傻的等着飞跃太平洋去跟他会合,为了这个远大的目标,她这么懒的人,每晚背单词背到凌晨!
可是,当她几近虚脱的从考场里出来,一路狂奔回宿舍,迫不及待的要给他写封邮件告诉他自己有多少多少把握的时候,他却给了方好当头一棒!
妈妈总说他有苦衷,他也许的确有苦衷,可是有没有苦衷对方好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他终究是辜负了她。
“我-不-想-见-他!”方好一个字一个字的蹦给她妈听,“如果他敢来找我,以后-我再也不会回家了。”
这是方好有史以来说得最狠的话了,立刻在妈妈身上奏效,她没多敢废话一个字,这个女儿平时好说话得很,一旦发起倔来,也是蛮不讲理的。
此后果然耳根清净,闵永吉再也没来电话骚扰她。
方好没有问妈妈他到底为了什么回来,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三年来,她一直拒绝接受任何跟他有关的消息,她不要听,因为这个人从此以后跟她已是陌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只是,既然他回家乡了,那么她是不能再回去了,虽然情知闵永吉不会再跟他奶奶一起缩在那栋狭小老旧的房子里,怎么说,他也个是富人了,可他终究是在那座城市。
一座有他的城市,会令她觉得难受,所以,她要逃开!
方好对于未来,原本只有个朦朦胧胧的打算,不甚清晰,如今为着闵永吉的缘故,她前方路上的照明灯仿佛一下子都打开了,照得她明晃晃的,异常透亮,她决定在S市买房扎根。
然而,要想在寸土寸金的S市拥有一栋房子,哪怕很小,也是极其艰巨的一项任务,房价已经飙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平米价格动辄八千、一万,即使是她刚刚羡慕过的董其昌,还在靠按揭度日呢,更何况是她陈方好,小小的办公室杂役一枚!
捏着自己那份单薄到可怜的成绩单,方好舔了舔唇,艰难的问董其昌,“销售,难做吗?”
董其昌斜了她一眼,嘿嘿笑道:“说难也不难,只要你能忍受半夜三更爬起来接电话,有事没事都要找客户联络联络感情,还有就是隔三差五的打打飞的,哦,最重要的一点,酒量要好!不就是做销售么,容易!”
季杰跟关海波谈话结束后出来,也是一脸喜色,笑呵呵的宣布:“今天双喜临门,又发了奖金,腾玖的代理也拿下了,关总说晚上大家聚聚,庆祝一下!”
腾玖的招标结果出来了,盛嘉拿到了二成的油品代理,虽然份额占得少,但腾玖素以门槛高著称,只要一只脚踏了进去,咬定青山,总会水涨船高。
方好因为一早就跟沈亮约好了去打羽毛球,所以想推辞不去,更主要的原因是关海波最近那副对她爱搭不理的样子让她怨怒横生,上班面对他一张冷脸那是没办法。
“别介,关总说了,一个都不能少。”季杰拿手点点她,“尤其是你,最近表现得差强人意,老惹他生气,还不乘着这次机会好好弥补,关键时候千万别掉链子呃。”
方好最不爱听这话,凭什么每次老板一绷脸,就准是她的错?!这一阵也是她主动跟他说话的时候多,瞧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像谁欠他两百吊似的!她还偏斗胆赌上这口气了!
季杰见她发了梗劲儿,也不多跟她罗嗦,兀自汇报去了。
方好心里终究有些忐忑,再遇见季杰时,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不去,关总没说什么吧?”
季杰好笑的斜睨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毛。
“关总原话――随-她-便!”
电梯门阖上了又启开,橙色的指示灯一闪一闪,让人心头不耐。
方好赶时间,见没人进来,伸手就往“关闭”按钮上一摁,恰在此时,一只手强硬的扳住了正在合拢中的门,有个人影很快的挤了进来,吓得她“啊”了一声,又慌忙去按“开启”按钮,差点就把人扎着了。
这情景颇有几分象《无间道》里黄警官被害前的那一幕,很惊悚,方好记忆尤为深刻,此时刹那间联想到,也是莫名的骇然。
那人在她面前站定,脸上带着愠色,方好于惊惧中抬头,一时张口结舌,竟然是关海波!
她刚才的举止只怕又让老板动怒了,天晓得她是良人后代,从不存害人之心的,唉,误会,无处不在!
他也看清楚了方好,浓重的神色立刻神奇的化开,仿佛饱蘸墨意的毛笔头在清水中淘了淘,脱掉乌黑的墨色后,又恢复了灰头土脸。
他与她并排站着,面向门的方向,等电梯缓缓下沉。
背着老板,方好何尝不是怨气冲天,觉得自己被亏待了,可他真要站在自己面前,她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垂着手,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关总。”
关海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当她是一缕稀薄的空气。
方好暗暗叹一口气,宽慰自己,反正该尽的礼仪也尽了,于是收敛心神等待门开。
偏偏越是心急,时间过得越慢,两个人总这么不说话,气氛越来越迫人,方好简直呼吸困难。
“去哪儿?”关海波突然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嗯?”方好正在努力修炼气运丹田,被他这三个字一下子破了功,迟钝的瞅瞅他,有点不相信似的,“你……问我吗?”
关海波睥睨着她,“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么?”
“哦,我呀,我去羽毛球馆。”
“哪里的?”
“竹丰加油站旁边那个。”
关海波沉吟了一下,道:“顺路,带你一块儿过去罢。”一脸的恩典之色。
方好着实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咳……我朋友在楼下等我呢。”
关海波闻言面色僵了一僵,便不再作声了。
门开启的那一刻,方好觉得空气从来没有如此新鲜过,使劲吸了两口,跟在关海波后面走出了电梯。
方好在他身后喊“再见”,关海波也没转身,置若罔闻的大踏步往前走,她朝着他的背影狠狠扮了个鬼脸,算解了气,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就这么散开了。
沈亮一身雪白的运动装,站在门前的广场上等她,手里来回摆弄着两支羽毛球拍,跟耍杂技一样。
“呀,你穿得这么隆重啊!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方好一眼瞧见他的装备就忍不住嗔责起来,她穿着通勤装,虽然也是宽松的款式,但跟面前这位兄台比起来,简直格格不入,绿叶不是这么当法的罢。
沈亮耸耸肩,“衣着跟水平成正比,我也是怕你穿得太象那么回事,回头给我杀个片甲不留面子上搁不住!还是随意点好了,业余水平无论输多惨都不会被人耻笑的。”
方好“切”了他一声,随手接过一支拍子,挥舞了几下,呼呼有声,沈亮取笑她道:“我怎么看你的姿势跟拍苍蝇差不多呢,真够让人心惊肉跳的,一会儿上场,记得把拍子抓紧,别往我头上飞呃。”
方好扬起拍子就朝他追杀过去,“再敢笑我,看怎么拍你这只唠唠叨叨的苍蝇。”
两人嘻嘻哈哈的笑着跑远了。
关海波戴了墨镜,闷坐在车里,从车镜里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一幕,待到人都不见了,他手上猛地用劲,发动了车子,可是半天没驶出来。
他忽然掰下头部上方的后视镜冲向自己的脸,然后将墨镜摘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良久。
黝黑的肤色,棱角刚毅分明,然而一贯炯炯的目光中此时透射出掩不住的沮丧。
原来,这丫头喜欢小白脸!
如此这般,他在“硬件”上就已经彻底输了,难道,要他去做漂白不成?!
他把镜子的角度调回去,重新戴上墨镜,对自己刚才刹那而过的念头感到啼笑皆非。
不就是找个女朋友么,东边不亮西边亮,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想明白了,关海波再次豁然开朗,然而这一次,多少是带着点无奈性质的。
当天晚上,他就联络了秦志刚,请他帮忙给自己物色一个。
他并非忘记了严教授那里还有个后备人选,然而,前不久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要把方好带去给教授观摩,此时怎么还好意思再去开那个口?
况且,关海波深知教授是个传统而严谨的人,对自己的学生又十分疼惜,万一哪天翻了脸,反而给他添不自在,索性还是没有开始为妙。
“哥哥,终于想通了啊!”秦志刚在电话里乐不可支,“你可算问对了人,我告诉你,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找不到的。”
秦志刚一贯只对吃喝玩乐的上心思,毕业后在企业里干了两年,觉得没意思,于是去开了间酒吧,头面颇广。
关海波斜靠在沙发上,也笑:“你就吹罢!”
“好,我不跟你罗嗦,现在说一千句你听着也是废话,你把要求说来我听听?”
关海波一怔,“要求?”
秦志刚乐道:“傻了罢,一看您就没经验,你上网查个资料还讲究分类检索呢!不缩小范围,我怎么精准的把颜如玉给您挖出来啊!”
关海波遂自嘲的笑笑,也没多想,顺口扯了几句。
秦志刚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关海波也正不自在呢,他是头一回这么找女朋友。
秦志刚笑够了,才气喘吁吁的道:“我说,你何必绕这么大一弯子呢,身边现放着的一个不就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么,哎哟,真笑死我了,关海波,你什么心理啊!找女朋友可不是招聘啊!”
“你在说什么呢?”关海波诧异的笑叱。
“陈方好啊,你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说的陈方好么?”
关海波的嗓子眼里顿时象给人塞进去一只白煮蛋,黑着脸,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关海波指了指接待室的方向,低声问董其昌,“到底怎么回事?”
董其昌啧啧一叹,轻声道:“不就是晚出货那档子事么,先前提醒他们的时候,个个拿着架子,不当回事,这下真要赔了,就想起来求人了。唉,老秦那家伙就是这点小家子气。”
关海波沉吟了一下,“合同方面没什么纰漏罢?”
“没有,写得一清二楚的,责任全得他们自个儿担,咱半点边都挨不上。”
关海波点点头,“那还由着他闹什么,赶紧打发走人。”
董其昌嘿嘿一笑,捏着下巴道:“这回来的可是余小姐,指明了要见你,都等小半天了。”他那笑容里含着几分暧昧,关海波见了顿时倍感别扭。
余小姐是美艺的头牌外联,别看人长得如娇似怯,弱不禁风,喝酒划拳起来丝毫不输男人,实乃深藏不露的文武全才,男人但凡有些怜香惜玉之心的,都不免会上她的当,关海波就是与她认识之初,多关照了她几句,至今被人引为笑柄,生意场上一旦遇上,旁人都爱开开他们俩的玩笑。那余小姐更是以为他对自己有心,借着机会与他套近乎,惹得他后悔不迭。
他没想到老秦居然把这事儿都当真,使出如此拙劣的“美人计”,妄想扳回局面,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关海波心里不由冷笑了几声,面上却不露声色,“谁在里面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