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985年(9)

梁思申说,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从此两个舅舅当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没有问题,吃住毕竟是小钱,但是读书的学费就是大问题了。从两对舅舅、舅妈对待妈妈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恨不得逼她回国,甩掉这个包袱,他们两个可以瓜分更多遗产。因此,她与同学商量,大家帮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议她通过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遗产。但是妈妈不同意,说那会伤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刚刚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击,不许她做伤害外公家的事,可是妈妈又无比担心,竭力劝她如果诸事不顺,立即回国,爸爸、妈妈会安排国内的一切。梁思申不以为然,老外婆照着中国习俗没有留下分割名下财产的遗言,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外婆的部分财产没有继承权,这是在美国。她现在犹豫的是,要不要与舅舅他们翻脸。

后面,梁思申写得有点草草。她说她去书店看了,企业管理类书籍还真很少有讲销售的,所以她只好先买一本专门讲外贸的书寄来,这书主要讲外贸文书规范,算是工具书的一种,也可能针对性不强。她还说,她支持Mr.Song的选择,混日子,那是浪费爹妈给的好脑筋。

宋运辉看了信后,立刻回信告诉梁思申,到哪儿都得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免被动挨打。他说,他不知道美国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规定梁思申有获得她外婆部分遗产的权利,她就有权享用这笔钱,她舅舅无权剥夺,他希望梁思申继续想办法,找在美国的成年人咨询,如何避免被动。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问题中的一处谬误,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遗产,她舅舅应该也知道美国国情,所以不存在翻脸的问题,舅舅他们翻脸,只能意味着舅舅们无理,意味着她舅舅们本来就打定主意侵吞属于她的份额。如此,如果舅舅们本来打算供养她,打官司虽然会让舅舅们伤心,但道理讲得通,打完官司后多孝敬舅舅们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们本来就有逐她回国的打算,那么打官司是迟早的事,迟不如早。只是,宋运辉在信中担心,一个小姑娘与亲人打官司,法院会搭理小姑娘吗?美国的法院究竟是怎样的?梁思申的舅舅们在当地生活几十年,又有点钱财,他们会不会与官员关系良好,台面下就做了手脚让梁思申输了官司?这么一来,梁思申岂不是更被动?因此,宋运辉奉劝梁思申,千万要咨询可靠人士后才可行动,一定得站稳脚跟,确信自己不受伤害,才能出手打官司。

为此,宋运辉从总厂办公室借来一本盖有保密字样的法律法规书来看,越看越觉得梁思申的官司有点玄。他不清楚美国的法律怎么样,但总觉得各国的法律总应万变不离其宗,忙又写信追上去,列出注意点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将这些注意点都做到后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后,宋运辉一直为梁思申担心,担心这么一个小姑娘只身在美国求学,万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还真求天天不应。她若是回国上大学,现在高考竞争如此厉害,她一个受英语教育的人,得复习几年才能参加中国的高考啊。他发觉,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战的艰辛。他爱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为宝贝女儿操心。

没想到,水书记跑部委终于跑出成果,外经贸委批准金州可以试点自找国外客户,自行结汇,自负盈亏,由掌握进出口权的外贸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价格双轨制没被批下来。

水书记回来就火速成立运销处管辖下的出口科,让宋运辉挂帅出口科。他本来并不愿意把宋运辉调出新车间,可既然闵厂长与宋运辉水火不相容,他只能妥协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运辉得偿所愿,走马上任,手下三个比他晚进门的大学生,都是刚从车间抽上来的。人称“四人帮”。

十月一日,虞山卿结婚。宋运辉偕程开颜参加婚礼。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处,拖住宋运辉酒后吐真言,怨说找个靠山与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样,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来的,本以为他是最佳人选,可是他只能为人作嫁。宋运辉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机会只有一个,他只能不客气了。换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轻易放弃这位置,当年虞山卿又不是没为可能的出国在整党中踩他。不过,宋运辉没有否认,作为胜利者,他不会学虞山卿过去对他的嘲笑,他决定保持大度。

宋运辉去参加了广交会,当然是水书记亲自带队。水书记很是满意于宋运辉在与外商谈话时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比出口科的其他三个人强得多。水书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可他人老成精,旁观就能看出外商们的兴趣被宋运辉激发出来。他感觉他没找错人。

宋运辉以对国际上同类产品的熟悉,以及对工艺的无比熟悉打动外商。有外商要求找时间去金州拜访。也有一组外商准备广交会后就跟去金州。旗开得胜,这令宋运辉心中涌出无数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总有少许闲暇。少许闲暇里陪着水书记一起去广州街头,两人对广州市面的混乱大惊失色。同样的货物,换一家店,价格竟可以天差地别。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当街乱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开衣服露出身上挂满的几十只亮晶晶的手表,就这么当街谈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到价格如此便宜,东西又漂亮,水书记买了两只双狮全自动带日历男表给他两个儿子,又买三只女表分别给老伴和儿媳。有些集贸市场竟然还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卖,水书记十米十米地买布料,宋运辉也买,两人像是不要钱似的买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书记并不是糊涂人,在与宋运辉带着外商乘飞机回金州途中,他问宋运辉,与闵厂长闹僵关系,是不是意图跳出新车间的曲线救国策略。面对宋运辉的讪笑,水书记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将两人关系一一剖解,一一逼问宋运辉是抑或否,宋运辉异常尴尬,满脸涨红支支吾吾招供说他觊觎出口科的原因是为兑现当初进口设备时的设想,实在不忍心看着心血成就的新车间堕落到生产低档产品。水书记虽然骂了几句,可没太放心上,人有点手段,这很正常。只是觉得小伙子难得,肯在优势位置上断然以退为进,忍辱负重等待时机,这等耐力,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这点,他欣赏。

水书记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纪的宋运辉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犹如高高在上的如来佛,孙猴子蹦得越欢,他也游戏得越欢。他早已攒足提携机灵部下的资本,他自然无须有武大郎开店的狭小心胸。而程厂长却不然,等女婿被水书记安排到运销处外销科,他终于明白女婿为什么当初忽然提出把他女儿调离运销处安排进幼儿园,也终于想到前段时间女婿与闵厂长的对立都是有意为之,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在女婿的算计之中,而且都还是瞒着并成功瞒过他这个老丈人,城府何等之深。程厂长开始非常担心起自己那单纯的女儿。

宋运辉回到金州,就将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人们都以为他应该穿上西装接待外宾,可他依然穿工作服,只是穿得整洁一点而已。他出过国,明白人家国外怎么做。他领外宾进新车间,新车间的工人都对他异常热情。而他则是能如数家珍地面对同样懂行的老外的提问,并做出技术方面的解释,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为了拿出样品交给老外,在取得水书记的同意后,他回到总控室,监督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改换运行参数,开始生产高质量产品。工人都依然称他是宋主任,都笑说宋主任是抱大新车间,又给新车间找婆家,将新车间一手包了。宋运辉还是笑着说出那句话,不忍看着新车间堕落啊。因此,车间工人与宋运辉很是贴心。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显然没法操控局面,不得不向宋运辉低头。

一批外商拿着样品回去自家进一步化验去了,不久又有一批来。金州总厂的出口科在挑战中忙碌。

外贸局面的打开,令新车间又恢复一枝独秀的优势。而这当中,宋运辉的努力众所周知。宋运辉也清楚他个人对新车间的意义,若说心中没一点志得意满,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连续接到宋运辉的两封信,对于宋运辉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掌握主动权的说法非常有共鸣,也对宋运辉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她就笑了,原来神勇非常的Mr.Song也有不懂的东西,她真是非常高兴,立刻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写信用美国的法律教育了Mr.Song。然后,她毅然行动,通过向老师求助,找到一个可靠而且能干的律师,为她和妈妈代理争取外婆遗产的事宜。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间,不用回家看舅舅们的脸色。

但是,官司进展缓慢,到圣诞节还没结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骂,外公骂她忤逆,妈妈也来信责备她,但是妈妈还是考虑到女儿的生存,寄来授权书,舅舅们更是翻脸不认。年轻的梁思申反而被激发斗志,咬牙切齿,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为什么不坚持?她甚至与同学商量着,寻找第三方机构的帮助,逼迫外公不得不开出支票,支付她这个未成年人最后半年高中的费用。然后,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进大学前结束,她就可以获得不菲遗产;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届时,将有很多问题需要她面对,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学们的支持,她也大胆大方地寻求大家的支持。

离开父母,只身赴美,让梁思申成长。与亲人公堂相见,更令她快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