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983年(4)
- 大江东去(欢乐颂作者阿耐代表作)
- 阿耐
- 4981字
- 2015-09-23 12:11:54
“我家成分差,不是一点点差,而是很差。我初中毕业就没法升高中,我姐难过得什么似的,直说是她占了我读书的名额。所以考大学她也上分数线了,一看公社卡我们,她立刻将名额让给我。我现在真悔,我应该让我姐去读大学,我还小,我再复习一年一定也能考上,我姐就不一样,她如果读了大学就不会遇上雷东宝那厮,她就不会变本加厉地操心。我早知道雷东宝胆大妄为,我为什么还亲手把姐姐交他手上?我当时如果反对到底,拿姐弟关系做筹码,我姐一定会退步的,我怎么没反对到底?姐姐这次是被雷东宝的胆大妄为害死的。我后悔,我后悔……”
寻建祥没醉,看着宋运辉拍桌打凳,心里一犹豫,将他杯子里的酒倒到宋运辉杯里。一向知道宋运辉话少,闷屁,看今天这情况,能让宋运辉发作出来也是好事。宋运辉不知就里,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能自拔,看见杯中有酒,拿来就喝。渐渐地,他话少了,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清晰,那是他小小的姐姐,穿着小碎花的罩衫,梳着两把小扫帚似的辫子,脸上挂着甜苹果般的笑容,嘴里嫩嫩地喊着“小辉,小辉”……
寻建祥斜着眼看宋运辉喃喃念着“姐姐,姐姐”,脸搁在桌上垂泪,不由也鼻子酸酸的。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扭扭鼻子,呼哧几声,对着宋运辉嘀咕:“呸,差劲,半斤酒就能撂倒。可惜红烧肉一块没吃,我来吃,可惜凉了。”
寻建祥嘀咕几句,吃几口肉,却忽然看到宋运辉跟没骨头似的软软滑下桌去。寻建祥看得目瞪口呆,大男人能如此柔若无骨?他自己试了下,没办法滑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时哭笑不得,起身将软瘫的宋运辉扔上床,指着宋运辉的鼻子道:“以后我当哥的来管你,你这没长毛的屁蛋。”说完花枝乱颤地干笑两声,终是没法真笑,回去摘了门上的毛毯,洗漱睡觉。没精打采的,心说他怎么就没人那么疼他。
宋运辉第二天起床,除了眼圈还肿,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戴上眼镜,几乎可以湮灭证据。他知道自己昨天又哭又闹,依稀记得说了什么,又不是全清楚。问还赖床上的寻建祥,寻建祥却只闭着眼睛懒洋洋说要他放心,没旁人听见。宋运辉没追问,下去跑了一圈,又帮寻建祥带来馒头。
6
宿醉之后,脑袋开裂似的疼,可宋运辉顾不得了,他得先骑上他新买的二手自行车去车间,检查两个手下的工作进度,布置任务。然后,他到图书馆翻查资料。照旧工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别人提起,他也是敷衍过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锣打鼓地说。
图书馆有些书是不让借出来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规定,进阅览室阅读者除了纸笔之外不得携带其他东西,宋运辉在阅览室查阅英语资料,最先不让带字典,遇到疑难词非常麻烦,得整句记录下来带回寝室查了字典领悟。一来二去与阅览室那些婆娘面熟了,再加有关他是谁谁嫡系的传闻增多,管理员婆娘们网开一面,对他格外开恩。
但今天进阅览室,又被拦了。来人温柔而坚决地说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进入阅览室”。这声音,这腔调,是那么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头一看,是张新面孔。在被窗外绿树滤过光线的映衬下,这张新面孔皎白如玉,恬静清丽。宋运辉只觉得心头有个小声音冲他使劲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应答,愣愣盯着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过宋运辉已经放在柜台上的借书证,将牌子换给宋运辉,但见此男色眯眯看她,她生气,抓起牌子在柜台上敲了几声。宋运辉这才惊悟自己失态,他忙慌张地捡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运辉进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让此人将手里东西带进去,此人还是带进去了。她想去拿回来,可想到此人盯着她看的眼光,她讨厌,怕走过去自讨没趣,只得忍了,等会儿准备告诉师父让师父帮忙去赶此人出去。她无聊间取出宋运辉的借书证看,不认识,是个一车间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听,人更是怪,眼睛肿肿的,像桃花眼。她将那只借书证扔回槽里。
宋运辉以往都是选择背对着大门的位置,免得受走进走出人流的干扰。今天忍不住对着大门坐,抬头就可以看见那女孩温婉的侧面,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现在是抬头看。看来他回家这段时间,图书馆里换了人。这样温婉的侧面,很昙花一现的声音,悄悄弥补他心头刚刚出现的空缺,令他产生丝丝依恋。
过会儿,女孩的师父来了,女孩立刻就向师父告状,说有人带东西进阅览室,她拦都拦不住。她师父一瞧,老熟人,笑说这小宋是规矩人,他要带什么进来就随便他吧。又说想阻也未必阻拦得了,人家急了找水书记开张条子,这儿照旧得放人。老管理员大致向女孩介绍一下宋运辉,女孩这才明白过来。不过想起宋运辉刚才直愣愣的眼光,心里隐隐有点不屑。什么大学生,这么没修养。比起另一个她认识的大学生虞山卿来,可差远了。
老管理员坐了会儿便四处张罗,走到宋运辉身边时候,问了一句:“你姐姐过了?难怪这几天没见你。”说话时候一眼就看出宋运辉眼皮浮肿,哭过的样子,看来是个重情的。
“是,让阿姨牵挂了。”宋运辉照旧没多说,但拿手中的笔指指女孩,问,“阿姨,新来的管理员?怎么称呼?”
“啊,小刘,刘启明,刘总工家小女儿,刚从化验室调来。刚冲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说了。”
宋运辉忙道:“谢谢阿姨,还正想着跟您说一声呢。如果手上不让带工具,有些书看起来不知所云。”
“你别谦虚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数不多。这些书,说实话,买的时候胡乱买来,买来就是胡乱放着,不是你帮忙,都还不知道归到哪类,除了你,我也不清楚还有谁看这些书。有几个老高工来看看,翻几页就走,你们一起分来的,我都没见过几个。还是你最认真。”
宋运辉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实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老管理员打个招呼说上几句就走了。宋运辉又将目光转向刘启明,原来是刘总工的女儿,难怪年纪轻轻就可以脱离倒班,也难怪气质清丽,原来是来自书香门第。宋运辉想到刘总工倒是常来阅览室,不知道父女见面是如何景况。但无论如何,他决定等下换牌子时候与刘启明说上几句,不为别的,就是听听她说话声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像虞山卿一样急巴巴地递上入党申请表明态度,他如果在此时与小刘搭讪,会被视作什么样的表态?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被他扔到脑后。什么荒唐想法。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总工居然这个时候来。宋运辉最先没在意,直到感觉身边有人,才抬头一看,见刘总工在看他查阅的资料。他忙起身招呼,顺便看一眼刘启明,果然她看着这边,她不知是不是看到他的视线,偏过头去不理。
刘总工让宋运辉坐下,轻问:“我要查这个资料,你帮我想想,你心里有没有印象。”
刘总工递过来的字条,上面是一种国外七十年代成形技术的名称。宋运辉在大学时候接触过,忙道:“厂图书馆应该没有介绍这方面的书籍,国外专业期刊有过介绍,我寝室里有原始翻译稿。根据我看到的资料,这种技术应该性能稳定,国外有成熟设备投放市场。”
刘总工点头道:“你方便的话,找个时间拿翻译稿过来给我看看。你以前学校里接触过国外专业期刊?”
宋运辉道:“是,老师让我帮忙翻译。我今天中班,中饭后我把翻译稿拿去刘总办公室。不过因为是初稿,当初我对设备也没现在熟悉,里面很多纰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么还在倒班?”
“我跟着调度了解一车间总体运行,运行跟设备一起了解后,再查阅这儿的资料,更能吸收。”
刘总工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又摇摇头,改了主意:“你把翻译稿拿来交给我女儿吧,就门口那个年轻的。这个时候你还是别来我办公室凑热闹,你还年轻,有些事你担不起,还是避避嫌。”
宋运辉应个“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说了。他知道刘总工指的是什么,还不是水书记与费厂长的关系,而刘总工看来是费厂长一派的,他感谢刘总工替他考虑。
刘总工没想到宋运辉没有花言巧语,不由更仔细打量这个小伙子。这孩子的档案他看过,很欣赏,不过当初被水书记欣赏了去,他无奈只有拱手送上。如今看来,水书记的育人手法还是正确的,小伙子下基层锻炼,看来成效很不错,不像虞山卿那几个,几乎一年下来,一事无成。他手中要的资料,前几天来图书馆找,还动用权力发动其他人帮忙,所有相关人等都说,这种有关一车间的技术问题,还是等宋运辉来了问,馆里的俄语资料是早就整理出来的,英语资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问便见分晓。这样实干的小伙子,刘总工喜欢。他都已经来了,索性坐下多问几句:“听说你在整理一车间技术档案?”
“是的,不过有些设备内部无法测绘,好在那些主要设备图纸基本齐全,但听说有过一些小改造没记录,得等大修时候爬进去核对了。一车间一工段的设备档案基本整理出来,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现在唯一遗憾是人手不够,再加我运行经验不足,否则我想把原有的应知应会根据现有设备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个工种整理一本新的应知应会。”
刘总工听了感慨:“都说百废待兴,可我们金州的一年时光……唉!我们该学你的脚踏实地啊。”
宋运辉谦虚地一笑,不过对刘总工的话不以为然。他对车间越熟悉,越觉得整顿办的工作荒唐。连应知应会都还不成文,现在沿用的还是“文革”前的老资料,怎么制定岗位责任制?职责都没明确,责任如何落实?这不是无根之木吗?但他当然不会诘问,他知道自己对金州了解有限,谁知道技术部门手中是否真的掌握着一手资料呢,或许他们只是没拿给基层而已。刘总工把责任推给动荡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来,好像应该是工作总体思路成问题。
刘总工过好一会儿才又道:“一车间所有设备改造我手里都有记录,下午我让我女儿拿给你作参考。”
“太好了,谢谢。”宋运辉一听,眼睛都能放出光来。
刘总工看看他,忽然叹声气:“有时间,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个记录,方便以后查阅。你……你现在这样挺好,年轻人千万别野心勃勃,技术没学好先卷入钩心斗角。我们做技术的,最好是踏踏实实守住书桌,否则别想干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继续,看来你英语不错。”
宋运辉起身送走刘总工,虽然刘总工不计较他似乎是水书记的人而倾心相待,但他还是不认同刘总工的观点,比如他,如果没有权威的水书记的关照,他能有平稳的书桌吗?此刻,宋运辉似乎对“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层了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时分,阅览室清场。宋运辉的字典之类照旧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还得过来一会儿。他到柜台换借书证,见里面放着一本书,便伸手翻了翻,见是外国小说,简·奥斯汀的《爱玛》。他估计这是刘启明在看的书,接了老管理员递来的借书证,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欢看书。”说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员回答,就急急转身离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刘启明在哪里。
老管理员惊异地看着宋运辉的背影转出门去,忽见刘启明关了窗户过来,不由唠叨:“没想到小宋对他刚去世的姐姐这么好,这么大男孩子说起来就会流泪。嗳,没想到。”
刘启明依然不以为然,看着师父出去,将门锁上。回到家里,她爸将过去的笔记翻出来,让她下午带给宋运辉,又说这小伙子踏实,是个好样的。刘启明心里迷糊了。
宋运辉回到寝室,见寻建祥头发凌乱,就着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馒头,早见怪不怪,道:“才起床?”
“废话呗。”寻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会宋运辉的面部表情,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如果悲悲戚戚个没完,那就废了。宋运辉如果还想悲戚,他就不管账了,眼不见为净。
“不会还没洗脸刷牙吧?”宋运辉有点存心逗他。寻建祥拿眼睛斜睨上来,奇道:“捡到一分钱啦?”
宋运辉顿时有点羞愧,他现在好像不应该那么娱乐。可又是忍不住要说:“你知不知道刘总工的女儿,小女儿?”
寻建祥顿时来了精神,立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儿,眼睛长头顶上。怎么,有人给你做媒?哥们儿这辈子唯一要求,你狠命拒绝她,给全金州光棍争口气。”
宋运辉一时红了脸:“才见到,白问问。”
寻建祥一拍桌子,指着宋运辉道:“指望不上你,瞧你这阵势,得让人逗着玩。刘家一窝知识分子,一窝女儿,他家女婿个个像面条,又白又细,风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实打实,还是别凑热闹,听哥们儿的。你要再让刘家女儿涮了,金州男人脸面都丢光了。”
宋运辉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道:“我打饭去,还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
“不要。”寻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说什么都得起码苦上一个月才能找乐。”
宋运辉听了在门口一怔,忍不住回头看寻建祥一眼,索性走回来,将门关上:“她除了心高气傲,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寻建祥一脚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着,实事求是地道:“没别的问题,作风正派,没病没灾。但我丑话说前头,你要找了那么个妞儿,以后我都不敢上你家。”
“那么严重?为什么?”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分上,你也得听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货色。”
“没,她像我姐姐,都爱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