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全世界的雨,都落在草坪上(1)

1、我的梦里你曾来访过吗

这是初中最后一个学期。苏长信果然和同班。开学那天,蔷薇花苞微微泛红,渐渐膨胀。教室外的那排桃树,也开出了点点粉红的花。

苏长信就从花树旁边,一步步走进教室来!

他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白色的球鞋,背着牛仔书包。他站在讲台上,皮肤黝黑,气质朗朗。第一排的我,距离讲台只有半米,于是,我还闻到他散发出来的气息,轻微,清淡,就像青杏子刚刚长出绒毛时候的味道。

他也看见了我。他不顾他还站在讲台边上,不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他竟又冲我一笑,他的嘴角边,竟泛起两个小酒窝!

那两个酒窝,在一瞬间,也像子弹一般,迅速而准确地,击中了我。我一阵恍惚,心里变得无比柔软潮湿,仿佛全世界的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

苏长信坐在靠窗的座位,第三排,与我呈45度角。

我不敢扭头看他,有好几次我把英语书高高地竖起来试图掩耳盗铃。但还是没有勇气。我也猜得到,他在姑娘们心中激起的波澜。

他的衣服干净整齐,比所有少年都光鲜。他的发型也不是土气的锅盖头,而是好看的短寸发。他的眼神,也比普通15岁少年更镇定从容。要命的是,他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声音温和清爽,比2毛钱的奶油雪糕还要爽心!

下课后,西米露跑过来,趴在我桌子上,说,喂,糖果!那小子挺不错的!看起来很有味道啊!

我白她一眼,你想做什么?

她翘翘嘴,说,哼,不过,他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我把她的头扳过来,问,那你喜欢哪种!说!你是不是……

她挣脱我,神秘地笑了笑,说,放学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西米露简直就是我的闺蜜形象代言人。每当我说起她,我都小人得志喜形于色,哈,我有个闺蜜,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俩的字写得很像,都最希望得到对方的赞美……

有些闺蜜们的结合,需要因缘际会机缘巧合,而有的,就是天生一对,躲不掉。

我和西米露属于后者。

那时初一。我们知道彼此已经有段时间了,但都没什么好印象。有天,发作文本,发到我手里时,我就急急翻开,想看看老师的评语。评语曰:内容新颖,语言精彩。但是,字迹有些潦草。又是这个!我心里这么想着。

忽然,我眼睛一亮,啊?我写的是一颗树吗?我明明写的是一座山啊!看看这字体,这格式,分明是我的呀!

赶紧翻过来看名字,陈露!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就像看到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那么惊异!

而后来某天,她捧着英语周记本时,也被吓得直翻白眼。

后来又知道,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的闺蜜生涯,就此拉开大幕。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家庭背景相似,都是属于被同情的孩子。

她的爸爸去世很早,妈妈一直没有再婚,和她的奶奶一起,把她抚养长大。可是,在90年代初的下海风潮里,她的妈妈也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到南方去了。和我爸一样,已经整整5年,都没有回来过。只是每年都会邮回一大笔钱和一大包的衣服。

那些钱让她和她的奶奶过得很好,还有足够的零花。那些衣服款式新潮,颜色鲜艳,是小镇的姑娘们做梦都不曾见到过的。她穿着漂亮衣服,戴着闪亮的发卡,指甲还涂得通红,她走到哪里,哪里都有光环跟着她。

而且,对于流言蜚语,对于同情和猜测,对于中伤她和她妈妈的话,她一点也不介意。老人们说她,老妖精养出一个小妖精!她反而吐吐舌头,笑,我又不碍你什么事!然后昂着头,扭起腰,咯噔咯噔走远了。

我妈常常训斥我,不准和那个小妖精一起玩!小姑娘家家的,妖精十怪!一看就是坏胚子!

我没告诉我妈,其实我在别人眼里,也是一个怪胎!爸爸离家妈妈暴躁!我只是背地里,和西米露偷偷嘻嘻哈哈。

若是以往,我定会被西米露那句“放学后带你去一个地方”弄得心痒痒。可今天,我只思考一个问题,放学时候,我和苏长信会同路吧?该说什么呢?同时,我为今天穿的大红色毛衣懊悔不已,我为什么要穿这么俗气的衣服,我应该穿鹅黄色的,背上绣着三只熊的薄呢外套!那三只熊啊,还举着红黄蓝三色的桃心形气球!

当然,我的预见性不强,目光也很短浅,我仅仅想到“一起回家”就打住了。我根本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像杏子一样的少年,在很多年以后,带我去看了人生中的第一场电影,吃了人生中的第一次KFC,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飞机,还第一次地,让我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如果我能预见,我定会精心准备一个令他毕生难忘的华丽的出场式。

那天我没能和他同行回家。我被西米露拉去了镇子外的小河滩。

小河滩是一条小溪,枯水的季节,只有溪中央还有涓涓细流,而两旁,都露出铺满石头的河床。岸边是一丛丛的夹竹桃,它们会在夏天开出有毒的花,而夹竹桃旁,就是那座老水车和水车屋。

老水车已经停止了转动,一条生锈的铁轨,延升到远方。

我问西米露,来这里看什么?

她抓起我的手,顺着手的方向,我看到溪中央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男孩。他侧着身子,抱着一把吉他,他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样子看不真切。但他这个姿势,让我心里一惊,我在哪里见过?是了,我家的相册里,有一张老照片,我爸的青年时代,曾经也是这样的文艺和做作。

西米露拉起我,悄悄地走近。我们在离他几米远的一块大石头后停了下来,我仍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他在唱:

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

森林它一丛丛

我看不到他的行踪

只听到那南屏钟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

它好象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

它好像象是催呀催醒我相思梦

他的声音干净清澈,吉他声流畅舒缓,我们蹲在石头后面一直听一直听,直听到我忽然产生错觉,有一场细雨,在黄昏落下,轻轻敲打我的窗棂。

我拉起西米露,走吧。

回去的路上,西米露说,他是一个流浪歌手,沿着铁轨走来的,停留几天,又会走。又走了几步,她侧过头来看我,说,糖果,我喜欢他,我要跟他走。

西米露没跟他走成,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溪水涨了起来,溪中间的大石头上,只有几个戏水的孩子。那个长头发的流浪歌手,不知所踪。只有在西米露的日记里,他还在弹着吉他,唱着歌谣。

我人生中的另一颗子弹,在苏长信到来后的第18天,飞速而至。

我们有本教科书,价值3块5,纸张粗糙,内容简陋,图画模糊,叫做《生理卫生》。这时还不时兴性教育这种说法,老师上到生理现象的章节,就叫大家自习。

而这一节的焦点,就在封二的某副图上,图名曰:精子与卵子的结合。那副图分辨率很低,看起来只像是两朵形状不规则的云在接头。我很疑惑,那一朵云是精子?哪一朵云是卵子?少年们翻到这幅图,个个都很兴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貌似通晓其中真理。姑娘们则正襟危坐,拿起英语书轻声诵读。

而我身边的姑娘们,包括西米露,都在每个月的某几天,行动轻微,少言寡语,上厕所也神神秘秘的。因为她们都来例假了,她们亲切地喊它,“好朋友”。

我没能给苏长信一个华丽的出场式,可我的“好朋友”替我弥补了这个遗憾。

那天我穿着小熊外套,白色裤子,很是神清气爽意气风发。课间操的时候,我还和苏长信站到一排,他还问我,你看过《牛虻》吗?我茫然地摇摇头。

他说,我刚看完,很感人,明天带给你看啊。

我心里激动得,趁做跳跃运动的时候,一蹦老高。

可是在下午放学前,我就感到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坐在凳子上不敢动弹,心里惴惴不安。等放学后,所有人都走完了,我才站起来,亡命一般奔向厕所。

白色的裤子上,已经有红红的一片。我几乎要哭了。怎么办?是要去住校生宿舍找同学吗?可这样一来,我得穿过操场,路过教师宿舍,肯定会被人看到!用书包遮挡着屁股像鸭子一样慢慢蹭回去吗?可我还在不停流血。

我蹲在昏暗的厕所里,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

我只好哭了起来。

糖果!糖果!厕所外有人在喊我。是苏长信!我犹豫片刻,回应了他。他仿佛就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说,我给你带了东西来,出来拿吧。

我蹭到门口,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竟是一包卫生巾!那一刻,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呢。我当时只想叫他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