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巴克(3)

道姑与公主

嘉诚公主的史书记载不多,是第八代唐帝唐代宗的女儿、魏博节度使田绪之妻、田季安的养母(可怜的传统女性,身份永远依附于一段段生命中、不同的男人身上),初封武清公主,降嫁魏博时改封嘉诚公主,死后追封赵国公主,谥号庄懿。其性格有着典型唐代女子的强悍,从其降嫁魏博时:“厌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公主出降,乘金根车,自主始。”(翟即长尾的雉鸟,翟车是以雉鸟羽毛装饰的车驾,自古后妃皆乘坐翟车,然而嘉诚公主嫌翟车破烂,其兄德宗乃用金根车替换,金根车以金装饰而得名,六马驾车,依礼法惟天子能乘坐,然而自嘉诚公主以后,唐代公主出嫁都是乘坐金根车)。至于史书中贪暴专横的田季安,一生敬畏嘉诚公主,于公主在世时恪守礼法,直到公主去世后方才恣意妄为(我们的田季安并非如此单一面向的残暴之人,有为他一定程度地翻案,此乃后话)。

嘉诚公主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对聂隐娘对田季安皆然。田季安敬畏嘉诚公主,公主在世之年,谨守礼教不逾矩,即便公主死后,也一生没跨越黄河进犯朝廷。嘉诚公主在隐娘心中,更有华美如神明般的铭记印象,亚斯伯格症的隐娘性子拗,有时连父母都不搭理,却总是听嘉诚公主的,片中她回忆起自己初次谒见公主,那时只道怎有如此美好强大之人,看傻了的模样,把公主都给逗笑。

我们在编剧过程中,也试着为嘉诚公主做了些演绎,嘉诚公主尽管是公主身份,然而皇室子女们,父亲同为皇帝,能一竞地位高低的便是生母身份,偏偏嘉诚公主生母不详,极可能是嫔妃都算不上的下女,故而这一点,嘉诚公主与“生母微贱”的田季安处境很像,生在崇高的皇室之族(当时节度使高度僭越,节度使家族也就如同具体而微的皇家),却是其中不起眼、可有可无的存在,降嫁前夕册为嘉诚公主,是为“镀一层金”,才不会让田家轻视,也才镇压得住野心蠢动的魏博藩镇。

这是收录在《全唐文》中,唐德宗册封妹妹嘉诚公主的诏文:“维贞元元年岁次乙丑六月甲子朔十二日乙亥,皇帝若曰:王者以义睦宗亲,以礼敦风俗。义之深实先于友爱;礼之重莫大于婚姻。故《春秋》书筑馆之仪,《易象》著归妹之吉。予是用祗考令典,率由旧章。谘尔嘉诚公主,孝友柔谦,外和内敏,公宫禀训,四德备修。疏邑启封,命为公主,徽章所被,礼实宜之。今遣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同平章事汧国公勉持节册命,尔惟钦哉。下嫁诸侯,谅惟古制,肃雍之德,见美诗人。和可以克家,敬可以行巳,奉若兹道,永孚于休,懋敦王风,勿坠先训,光膺盛典,可不慎欤。”摆明了是,我封你公主,就为了嫁你出去,无异于和番,为朝廷镇压四方势力。

也许当嘉诚公主初见年幼的田季安,会联想到自己的成长岁月,蓄田季安为养子的做法,用烂了的宫廷剧语言便是“及早培养一个自己能控制的傀儡”,然而我们更愿意相信,嘉诚公主这么做是带着感情的,她对田季安与聂隐娘俩小儿有真实的感情在着,惟现实当头、面临剧变之际,她仍是选择牺牲了年幼的隐娘,也为了这一步举措而至死都挂念着隐娘。

这就是我们的嘉诚公主,崇严华美如神明,在聂隐娘与田季安心中是不可磨灭的铭刻记忆,但不光只是一尊偶像而已,嘉诚公主也有她复杂完整的另一面,说黑暗面太沉重,用没有正负评价的“现实面”称之或许比较精准吧。

道姑的定位就让人头痛,作为聂隐娘的刺客师父,我们首先要建立的就是道姑杀人的合理性。我中学国文课第一次接触《聂隐娘》文本,那时并不喜欢这故事,原因就在尼姑(原作此一角色是尼姑而非道姑)“乱杀人”,尽管尼姑杀人前会“一一数其过”(此人有多可恶多可恶多该死多该死),然而原作就这么淡淡一句带过,又谁知尼姑是不是胡说八道?是不是将隐娘骗得团团转?而隐娘尽管身怀绝技,却也不问是非,盲从道姑的刺杀指令,弃魏博投陈许的决定不似弃暗投明,仅只是由田季安(原作的魏帅未言明身份,然根据年代考证,应是田季安没错)的一丘之貉换作了刘昌裔的一丘之貉。通篇看下来,很难对师徒俩有认同感。

那是不同时代的价值观,在聂隐娘的年代,杀人并非那么了不得的事,原作要呈现的也是聂隐娘的“厉害”而非“道德观”,当做一篇唐传奇阅读也许无可厚非,当做一部现代电影就有严重问题了。几乎所有读过我们早期剧本的人都有此疑问:“她(指道姑)为何可以随便杀人?”在我们的年代,杀人可就真是件了不得的事了,建立杀人的正当性竟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这是我们在处理道姑这一部分时才渐渐理解到的。

首先我们使用的背景是安史之乱中最惨烈的“睢阳围城”,河南节度副使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共同坚守睢阳孤城,以六千兵力抵抗安史部将尹子奇的十三万军,前后将近一年,两人本有机会弃城逃离,却因睢阳为屏障江淮的要冲,而选择死守到最后。对以朝廷为正统的史观而言,自是可歌可泣的一战,张巡、许远二人也得英烈的千古美名,然而睢阳一战,对城中百姓无疑是浩劫一场,当围城粮尽,只有食草木茶纸,“茶纸既尽,遂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又尽,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远亦杀其奴;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继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余才四百人”,《资治通鉴》记载了当年睢阳城惨况,我们借用的设计便是“睢阳城陷落时,所剩不过四百人,道姑是尸体堆下挖出来的小儿”,因为惨痛的童年记忆,道姑恨藩镇入骨,矢言铲除所有发动战争的藩镇。

这也是侯导苦读一年的成果,用《资治通鉴》搭上新旧《唐书》,成功连结唐肃宗至德二年(七五七)的睢阳之战与唐宪宗元和三年(八〇八)的魏博藩镇,若道姑是睢阳城生还的小儿,到元和年间已届中年,岁数上差不多刚好。然而这想法最后觉得太“个人经验”了,不足以支撑道姑笃行信念似的要刺杀藩镇。可还有什么动机,能压过惨烈若此的睢阳围城?

阿城给了我们解答:不如就让道姑成为李唐皇室之人吧!如此,道姑个人具体的恨意反而退居其次,是保卫自家江山不使百姓陷入战争劫难的信念驱使她去刺杀藩镇。侯导起初对此想法有些抗拒,如同不喜欢戏剧化般,他也不爱人物关系太过环环相扣,直到我们提出公主与道姑夜半争执的一场戏,面貌一模一样的两人,同是李唐家的女子,同样守护宗嗣社稷,同样深恨藩镇危害天下,道姑的想法比较简单而理想化,对于作乱的藩镇们,一个杀字解决;公主肩负镇守魏博田家的任务,毕竟身在其中,能明白魏博反逆朝廷,不全然只为野心,而是这些人的生存方式,故公主务实,布局藩镇内部各势力达到平衡,并借一手带大的少主田季安掌控大局。这场夜戏便是姊妹俩摊牌激辩,戏剧张力十足,若是够分量的演员饰演双胞胎姊妹则尤其如此。侯导一听兴趣来了,接纳此一设定。

于是峰回路转,《聂隐娘》原作的师父与史实人物嘉诚公主成了双胞胎姊妹。两人离散的背景是唐代宗广德元年(七六三)的史实,吐蕃兵进长安城劫掠,占据京师长达半月,代宗出奔陕州,尚在襁褓的双胞胎送到道观避难,乱平后只接回一人,另一人便留在了道观,有还愿的味道,也实在是双胞胎受生母身份所累,在皇室中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没差别。阿城管道姑叫嘉信公主,当然,唐朝公主封号,哪是什么诚啊信啊的奖励德行似的,通通都是郡国封地之名,且道姑尽管是皇帝女儿,却没有公主身份,别忘了嘉诚公主还是出嫁前夕方册立,自幼离开皇家的道姑更是无异于平民。故而嘉信公主,只能算是剧本或工作手册的代称,就怕叫得顺口了,到时不慎出现在电影中,可要闹考证的大笑话!

至于将原著的尼姑改做道姑,其实并无特别深远的含意,仅是依据唐代公主出家,多从道不从尼,主要原因当然是唐皇室自认与老子李耳同源,出家实则“不出家门”。此外,道姑还俗相较容易,又可在自宅修行,自然还有对爱美的公主最重要的——不须剃发,侯导也认为,不论将来由谁出演道姑,逼迫女演员剃光头未免也残暴了些。嘉诚嘉信公主突然间成了我们最爱、最寄予厚望的角色,认为其地位堪与隐娘并列女主角,然而却到电影开拍都还找不到演员,几位我们认为非常适合的大牌女演员都婉拒了,原因含糊带过,但我们推想该是不愿出演舒淇的长辈,以免从此定了型就给人当中年妇女看待了,这是女演员们的生态,我们只能尊重。倒是舒淇非常想演双胞胎公主,当然也是半开玩笑,舒淇总要对自己片中一身黑又中性还从头到尾没变过的造型埋怨几句,相较之下,每每出场皆华美如神明的嘉诚公主简直太令人向往了!在侯导最困顿、几乎把华人女演员都找过一圈而未果时,曾泄气地想过是否真把舒淇调去演双胞胎公主,聂隐娘则另找气场十足能量强星座血型都合适的年轻一代女演员(以上皆为侯导挑选演员标准)。

双胞胎公主演员的一波三折,到末了几近绝望,武当山开拍前一日方才决定演员,后又生变,导致在武当山拍摄的全部镜头与大九湖前期的部分作废,时间心力金钱的浪费自不在话下,双胞胎公主得不到演员的认同才是最让人沮丧的。建构双胞公主的过程曲折不易,却也让我们对这角色有了非常深厚的情感与认同,如此情感如此认同甚至超过了对聂隐娘,让我们本以为这个角色应该是人人抢着想演,却不料是人人弃之如敝屣,那种不得他人赏识的沮丧,堪比自身的怀才不遇。

当然寻寻觅觅双胞胎公主的演员,我们晓得最终有了完美的结果,惟舞蹈家许芳宜的出现,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