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绅士(1)

一、小嘉弗洛斯

在本故事第二部分所讲的那些事之后的八至九年,人们在大庙路和水塔一带时常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他穿着一条大人长裤,披着一件女人上衣。这是一些不相干的人出于行善的目的给他穿上的破衣烂衫。他是一个有父有母,却又沦落为孤儿的孩子。

他的父母早已一脚把他踢入社会。他是一个敏捷、机警、富有活力而又略带病态的孩子。他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吃的,没有温暖,但是他快乐,因为他自由。

不过,这个孩子每隔两三个月,也会说:“哎,我想我妈妈了!”于是,他离开大路,进入郊区,走过妇女救济院,到了那个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戈尔博老屋。

戈尔博老屋没什么人住,门上挂着“此屋出租”的木牌。这时,说也奇怪,却有几个人住着,他们都是清除污泥的阴沟工人和收集旧衣烂衫的破布贩子。

冉阿让时期的那个“二房东”已经死了。接替她的是另一个老太婆。

这个老太婆叫毕尔贡妈妈,她喂养的鹦鹉是她的唯一安慰。

在那破房子的住户中,最穷苦的一户,是一个四口之家,父亲、母亲和两个年龄不小的女儿。

这家的主人自称隆德磊特。他曾向那看门人、扫楼梯的人、同时又是住户中资格最老的女人说过这么一句:“老妈妈,假使有什么人来找一个波兰人,或者意大利人,或者西班牙人,麻烦叫我一声。”

这就是那个快乐的赤脚小孩小嘉弗洛斯的冰冷冷的家。他进屋时会有人问他:“从哪儿来?”他回答:“街上。”离开的时候又会有人问他:“到哪儿去?”他还是回答:“街上。”他母亲还会这样问他:“你来这儿干什么?”

这就是那可怜孩子的家。不过,他母亲对她的两个女儿还是特别疼爱的。人们都管这个孩子叫嘉弗洛斯。隆德磊特一家人住在过道最靠里的一间,他的邻居是个名叫马吕斯的穷小子。

下面我们就来谈马吕斯先生的故事了。

二、马吕斯和长寿老人

吉诺曼先生以长寿著称,他是一个地道的遗老,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绅士,还是个老古板。他虽已90多岁,但仍旧步履稳健,声音洪亮,目光炯炯有神。他能吃、能喝、能睡。只有在读书的时候才戴眼镜。虽然他总是说,这十年来,他彻底放弃了女人,但他对女人仍有很浓厚的兴致。他现在的收入只有1.5万利弗的年息。他总是梦想能继承到一笔10万法郎的年金,这样就可以找个女人了。他浅薄、急躁、容易发火,动辄大发雷霆,而且常常不通情理。假使有谁不肯顺乎他的心意,他便举起他的手杖,打人,好像还生活在大世纪。他有一个女儿。吉诺曼先生的住址是沼泽区受难修女街6号。房子是自家的。吉诺曼先生很爱生气。他在失望的时候老是起火发躁。他有各种各样的偏见,自己却放荡不羁。他和他的女婿从无往来。那上校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匪徒”,而吉诺曼先生在上校的心目中则是个“蠢材”。吉诺曼本人的财产并不多,但吉诺曼大姑娘的财产却是可观的。她因没有出阁,从她的外公家承继了大宗的产业。而马吕斯是她的合法继承人。

马吕斯除了知道自己有个父亲,对别的任何事情毫不清楚。他从人们低声的交谈中隐约知道了点东西。于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的父亲时,便不由得感到一阵羞愧。

他的那位上校父亲,每隔两三个月来巴黎一次,趁吉诺曼姑娘领着马吕斯在教堂望弥撒的机会,来偷偷看自己的儿子。他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唯恐被人发现。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结交了韦尔农的马白夫神甫。

彭梅旭上校为孩子做出巨大牺牲的精神深深感动了神甫,他对彭梅旭十分尊敬,十分友好,彭梅旭也就把神甫当成了知己。

马吕斯每年元旦和圣乔治节各写一封信给父亲,那信是他姨妈不知从什么尺牍里抄下来教马吕斯写的,全是为了应应景儿,这是吉诺曼先生唯一肯通融的。他父亲的回信,却是充满了慈爱。外祖父收到信之后,随手一扔,从不读它。

三、愿你们息怨解冤

马吕斯对世界的全部认识都来自T.男爵夫人的客厅,在那里,他洞悉了世间的人情世故。他得到的认识是,世间,寒风多于暖气,阴暗多于光明。开始,他在这里还感到愉快爽朗,但时间一长,他便忧郁起来。这种感受与他的年龄是不相宜的。他被威严怪诞的人包围了起来。T·男爵夫人家里的座上客全是上层社会的成员,他们的细腻和高尚,一切都隐于极有礼貌的外表之下。他们温文尔雅地在那里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对时代冷嘲热讽,借以逃避现实。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大惊小怪,竟相惊扰。他们各自把仅有的一点知识拿来炫耀。

这些人,一切都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没有任何过火之处,说话的语调也好似轻风习习。他们中间也有几位青年人,但个个显得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前厅伺候的仆人,服饰也都是老气横秋的人。那一切都显示着早已死去却又不甘心走进坟墓的神气。

那些人在T·男爵夫人的客厅里干些什么呢?他们做极端派。

这极端派,它所代表的事物兴许还没有完全消失,可是,它实在没有存在的实际意义了。

走极端,是王朝复辟初期的突出特征。是保王主义第一阶段的标志,教团则是保王主义第二阶段的标志。马吕斯·彭梅旭和其他的孩子一样,随便读了一些书。他的外祖父随即把他托付给了一个名副其实昏庸透顶的老师。后来马吕斯读了中学,进了法学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热而冷峻。他不太喜欢他的外祖父,嫌外祖父轻浮猥鄙,他感到那种作风令他难受。对自己的父亲,他是一直冷漠的。

那孩子的性格是内热外冷。他的内心是高尚的。他慷慨、自负、虔诚有一股韧劲儿。他严肃,近乎严厉;他纯洁,近乎孤僻。

四、匪徒的结局

吉诺曼先生退出社交圈时,马吕斯刚刚完成学业。他随老人一起迁居到沼泽区受难修女街,告别了圣日耳曼郊区和T·男爵夫人的客厅。

1827年,马吕斯年满17岁。一天傍晚,他一进家门,他的外祖父手里捏着一封信,把他叫住。

“马吕斯,”吉诺曼先生说,“明天,你得去一趟韦尔农看看你的父亲。”

这是马吕斯第一次见到父亲。当然也是最后一次了。那是一张雄赳赳的令人敬慕的脸庞,一双睁着,但看不到人的眼睛;一头白发,一具强壮的肢体,但那肢体上布满黝褐色的刀伤和红色的弹孔。那道又长又阔的刀痕给那张生来慈祥的脸上添加了英勇的气概。马吕斯想,这就是他的父亲,他一动不动,漠然站立着。

医生、神甫和那妇人悲痛地望着马吕斯,没有一句话。在这个场合,只有马吕斯是个外人。他无动于衷,只有一种尴尬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他有意让手中的帽子掉在了地上。借以表明自己已悲痛至极。这一切悲痛都是装的,不过,这是他的错吗?他不爱父亲,这是人所共知的。

上校只留下一张破纸给他的儿子,纸上有上校亲笔写的几句话:

儿子: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曾封我为男爵。复辟王朝否认我用鲜血赢得的这勋位,儿子,你当承袭、享受它。

在纸条的背面,上校还写了这样几句话:

——在那次战役中,有个叫唐纳德的中士救了我的命。多年前,我听说他在离巴黎不远的一个叫谢尔或孟费梅的村子,开了一家小客店。吾儿如能找到他,当尽力报答之。

马吕斯把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里。上校没有留下遗物。吉诺曼先生派人来取走了他的一把剑和一身军服,然后把这些东西卖给了旧货贩子。父亲下葬后,他便回到了巴黎,继续攻读他的法律。

他从来不追念他的父亲,仿佛世上根本就不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似的。

五、望弥撒与革命派

在一个星期日,马吕斯按照习惯去了圣稣尔比斯,在那里望弥撒。那天,他的心情要比平日紊乱、沉重得多。无意之中,他走到一根石柱后面的一张乌德勒支丝绒椅前,那椅子的背上写有这样几个字:“本堂理财神甫马白夫先生。”弥撒开始不久,有一个老人走过来坐下。弥撒结束后,那老人走近他说:

“我得打扰您,跟您说点事情,先生。”“我须作些解释,”老人语重心长地说,“就是在您现在看到的这个位子上,一连好几年,每隔两三个月,我总看见有一个可怜的好父亲躲得远远的,偷偷地看他的孩子。他只能如此。原因是他与孩子的监护人有约在先,他不能接近那孩子。他知道在什么时候,人家会把他的孩子领来望弥撒。这样,他便趁机来到这里。那孩子不知道他父亲就在一旁。这位父亲惟恐被别人发现,只能待在那柱子后面,一声不吭,双目流泪。他心疼他的孩子。多可怜的人啊!我是本堂理财神甫,我有自己的功德板凳可以供人坐,但是,我就喜欢待在这个位置上。对那位先生的不幸,我也略知一二。他有一个岳父,有一个有钱的大姨子,其他亲属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那一伙人恐吓他,不许他这个父亲来看儿子,否则,就取消那孩子的继承权。那位父亲为了孩子将来能够有钱只好忍痛割爱。人家要拆散他们父子,是出于政治上见解的不同。我的天主!我们总不该为这样一种事便硬行把父亲撇开,不让他碰自己的孩子。那人是波拿巴的一个上校。他已经不在人世。当年,他住在韦尔农,我的兄弟便在那城里当神甫,他的名字好像是朋玛丽或孟培西什么的。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是叫彭梅旭的吗?”马吕斯顿时面无血色,问了一声。

“对!是这个名字:彭梅旭。您认识他?”那年老的神甫大声道:“啊!您就是那孩子!没错,长成一个大人了。可怜的孩子,您有过一位一直爱您的父亲!”马吕斯搀扶着那位老人,把他送回了家。第二天,他对吉诺曼先生说:

“我和几个朋友约好一起去打猎。三天不会回来,可以吗?”

“四天都成!”外公回答说,“去吧,去吧,玩得开心些。”

六、新革命者

他三天没有回家,回到巴黎之后,径直去了法学院图书馆,在那里借了一套《通报》。

他一口气读了《通报》,读了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的全部史书和所有各种回忆录,翻了当时的报纸、战报、宣言,这回他可是足吃了一顿。他第一次在大军战报里发现了他父亲的名字之后,激动了整整一周。他访问了当过乔治·彭梅旭上级的一些将军,也访问了教区神甫马白夫。马白夫把彭梅旭在韦尔农的生活统统讲给了马吕斯。这样,马吕斯才全面认识了那位少有的、卓越的、仁厚的、猛如狮驯如羊的人——他的父亲。

马吕斯热烈地爱上了他的父亲。同时,他思想里也正起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变化。初读那段历史,他感到异常震惊。在那之前,共和国、帝国,在他的心中都是些牛鬼蛇神似的字眼。他满以为见到的只不过是一大堆凌乱杂沓的黑影,实际上他见了之后,发觉自己又惊、又怕、又高兴。渐渐地,他不再惊恐了,革命和帝国,在他的犀利目光前面排列着发出灿烂的光彩,他看出,那两个阶段中,每件大事和每个人,都可以用两种无比伟大的行为加以概括:共和国由于把民权交还给民众而变得伟大了,帝国由于把法兰西思想强加给欧洲而变得伟大了,他从心坎里承认那一切,都是好的。

他胸中充斥着懊丧和悔恨,唉!假使他父亲还活着,假使他能见他,那样,他就会扑在他的怀里,对他高喊:“父亲!是我!是我来了!我的心和你的心是相通的!我是你的儿子!”父亲,你为什么死得这样早?马吕斯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痛泣,不在悲叹。在此过程中,他变得越发严肃了。真理之光在不断地充实着他的智慧。他的内在力量在增长。

他原先的那些见解,都还印在脑海,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自从他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之后,拿破仑在他心中的形象也改变了!

通过研究历史,尤其是通过对文件和原始资料的阅读,马吕斯逐渐拨开了遮绕拿破仑的层层迷雾。他隐隐约约看到,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