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柯屠索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上的表情僵化了一会,然后,一道皱纹像波浪似的在他的脸上扫过,他睁大眼睛,十分恭敬地低下头,用手一指,默默地让马克先走,然后随身把门关上。

前几天流传的关于奥军惨败、在乌尔姆城下全部投降的消息,看来是真的了。半小时后,副官们去各处传达命令,至此,至今在这整装待命的俄军将要投入战斗了。

司令部里只有极少数军官十分关注战事的整个进程,昂得列公爵就是其中之一。看到马克,听到马克部队全军覆没的详细经过,昂得列公爵心里清楚,战局已经输掉了一半,俄国部队的处境也十分危险。他还生动地想象到军队将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自己将要如何去发挥中心作用。一想到傲慢的奥地利军队遭到了剧痛的失败,想到再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看到并参加在苏沃洛夫之后的首次俄法大战,他就不禁感到一阵激动的喜悦。但是,他却害怕比俄国军队还要强大许多的拿破仑的军事天才,再说,看着他心目中的英雄丢脸,这也是他不愿看到的事情。

被这些思绪搞得心烦意乱、怅然若失的昂得列公爵,来到自己的房间给父亲写信去了。他每天都给父亲写一封信。

[四]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加特两公里远的地方。马拉尔·洛司塔弗在—个骠骑兵连里当士官生。这个连驻扎在一个叫扎尔策涅克的土曼村庄里,把村中最大的房子留给了骑兵连长杰克夫,整个骑兵连都清楚这位洛克·杰克夫。在波兰赶上队伍后,马拉尔·洛司塔弗就一直跟骑兵连住在—起。

在司令部里所有的人都在因为马克失败的消息而感到不安的那一天,连队里的生活秩序可是异常平静的。洛司塔弗一清早买回军马饲料时,杰克夫整夜在外赌钱,到现在不曾回来。

过了不大会,身材稍矮、满面红光、头发乌黑的杰克夫回来了,他整晚都运气不好,还未进门便冲着勤务兵拉夫鲁什卡发起火来。

“真倒霉!昨晚我输惨了!”他对洛司塔弗讲着。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皮靴上的铁掌声。杰克夫赶紧把钱袋交给了洛司塔弗:“亲爱的,点一点,还剩几个子儿,然后把钱放到褥子下面。”然后,他朝门外走去。

杰克卡中尉来到屋里,他身材矮小,粗眉大眼,也是这个骑兵连的军官。

洛司塔弗把钱袋塞到褥子下面,握了握杰克卡伸过来的湿乎乎的小手。杰克卡是在出发前不知什么原因从近卫军调过来的。他在团里表现十分出色,可是大家并不怎么接近他,洛司塔弗更是既无法接受、又无法掩盖他对这个军官的没有来头的讨厌。

杰克卡走后,杰克夫回来了,他问洛司塔弗钱袋放哪了,他要拿钱去还司务长的赌债。可他们两个和勤务兵一起翻腾了好半天,也没找出洛司塔弗刚刚放到褥子下面去的钱袋。突然,洛司塔弗感到一阵血涌上了他的脑海。“我清楚是谁拿的。”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着,推开也明白了一切的杰克夫迅速地向杰克卡的住地奔去。杰克卡没在住地,去了司令部驻地的一家酒馆。洛司塔弗追到酒馆,见中尉正在喝酒。就在中尉付账的时候,洛司塔弗一把揪住了他的钱袋。“这是杰克夫的钱,是您拿了……”他轻声在杰克卡的耳边说道。“什么?……您开什么国际玩笑?……您敢……”但是这话听上去似乎是救命的呼救和悲惨的求饶,洛司塔弗这时已如梦初醒,怀疑的重石就从他心中滚落了。

“我认识这个,我要作证。”杰克卡苍白脸上的肌肉在颤抖,他心里害怕得不敢抬头看洛司塔弗,然后,他发出了一阵抽泣声。

“伯爵!……请饶了我吧……这些晦气的钱,全给你吧……”他把钱袋摔在桌子上,“我有年迈的父母!……”

洛司塔弗躲开杰克卡的目光,拿起钱袋,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回住处。但他在门口又停下脚步,转了回来。“我的天哪,”他眼含热泪说,“您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伯爵。”杰克卡靠近士官生,说道。

“离我远点,”洛司塔弗闪在一边,说道,“您要是缺钱,就拿去吧。”他把钱袋扔给杰克卡,从酒馆里跑了回去。

[五]

当晚,在杰克夫的住处,骑兵连的军官们坐在一起谈话。一个年老的骑兵上尉在劝洛司塔弗去向团长道歉,因为洛司塔弗当着众军官的面控告了杰克卡,团长为了维护全团的名声而骂洛司塔弗撒谎,洛司塔弗认为,倒是团长应该向他道歉才对。

老上尉的苦口婆心的劝说没有改变洛司塔弗的坚定态度。最后,洛司塔弗用恳求的声音说道:

“各位,让我干什么都成,我再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了。但是我确实不能道歉,我就是办不到,不能像你们期望的那样!”

“好吧,随您怎样吧。”上尉说,“那么,该怎么处理那个小子呢?”上尉问杰克夫。

“他请了病假,开除他的命令明天就下来。”

正在这时,以前在司令部当副官、因为在司令部讥讽战败的马克将军而被赶回骑兵团的马科夫走到屋来。

“你怎么会来?”军官们问进屋来的人。“要打仗了,各位同仁。马克和他的部队已经打了败仗。”

“要打仗了!为了这个消息,给他一瓶酒喝让他压压惊吧。”

团部的副官走进来,证实了马科夫带来的消息。传达了命令,明天就出发。

“要打仗了,同志们!”“感谢苍天,可歇烦了。”

[六]

柯屠索夫在向奥地利撤退,并炸毁了队伍身后的桥梁。十月二十三日,俄军渡过恩斯河,俄军的辎重队、炮兵和各路纵队在今天上午分两路过桥,穿越了恩斯城。

在俄军护桥炮兵连队所据守的阵地上,就能清楚地看见山底下的城镇和正在过桥的俄军,还能看到多瑙河和恩斯河的交汇处。在恩斯河对岸的大山上,也能看到德国兵的哨所。

在阵地上两枚大炮之间,站着一位后卫部队的将军,他拿着望远镜观察地形。阿米奇坐在炮架尾部,他是被总司令派到后卫部队里来的。他与其他军官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饼干,喝着白酒,一边谈着当前局势。

“事情不妙啊,”将军从眼睛上拿开望远镜,“我们军队的行动太慢了。”

“要不要我回去一趟,大人?”阿米奇说。“好的,马上去一趟,”将军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发布的详细命令,“告诉骠骑兵,要他们最后过河,并且按照我的命令做,过桥后立刻把桥烧掉,还要再检查一下桥上的引火物。”

“这样就好。”阿米奇那笨重的身躯却轻松地跨上了马背,然后,他就沿着曲折的小路骑马下山去了。

[七]

桥上面已经飞过了两颗敌人的炮弹,桥上开始拥挤。阿米奇下了马,站到桥的中央,他把自己那宽大的身体紧靠在桥栏杆上。他刚想动动地方,士兵和行李车又把他挤回到桥栏杆旁,他无奈地苦笑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士兵们肩膀挨着肩膀,刺刀碰着刺刀,黑压压地从桥上迅猛通过。阿米奇扶着栏杆向河中看了看,见恩斯河虽然浪涛不大,却水流湍急。他看了看桥上,看见了由士兵构成的波涛——顶顶高筒军帽,一个个背囊,一把把刺刀,一支支长枪,还有军帽下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庞,泥泞中的一只只脚。

阿米奇一边不停地指挥,一边向前挪动。士兵们挤紧了又给他让路,可是马上又朝他挤来,还踩了他的鞋。不能怪这些离他最近的士兵,因为别人在更猛烈撞挤他们。

“阿米奇!阿米奇!你这个老家伙!”后面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

阿米奇回头一看,见到了被人群挡在十五步开外的洛科·杰克夫,他满面红光,头发又黑又乱,一顶军帽背到脑后,英武地斜披着披肩。

“洛科!”阿米奇高兴地大叫,“赶快走啊?”“骑兵连过不去,”杰克夫大叫道,他又对着身边的人吼道,“该死的,快让开!我要砍死你!”他真的抽出了指挥刀,开始挥舞,士兵们恐惧地拥来挤去,因此,杰克夫和阿米奇得以会合了。

“你今天真棒啊!”阿米奇看着杰克夫的新外套和新鞍垫,说道。

杰克夫笑了笑,从地图背包里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手巾,向阿米奇的鼻子伸了过去。

“要开始打仗了嘛!我刮了脸,刷了牙,还洒了香水。”

带有哥萨克卫兵的阿米奇那魁梧的身材,再加上挥舞着指挥刀、拼命叫喊的杰克夫那坚定不移的神情,产生了结果,他们两人终于挤到了桥的另一边。阿米奇在桥头找到了那个应该执行命令的团长,完成了任务以后,就返回去了。

[八]

士兵们聚集在桥头,呈漏斗状迅速过桥。大车已经过完了,拥挤的程度稍微降低了一些,最后一营人也已到达桥上,只有杰克夫的骑兵连留下一部分人在对岸阻击鬼子。从这边的山上,可以远远地望见鬼子。前面是一片荒原,荒原上偶尔有敌人的小股侦察兵在活动。突然,对面山坡的路上出现了穿蓝色军装的军队,还有重型武器,这是法国人。杰克夫骑兵连的每个军官和士兵,虽然都在议论着一些不相干的话,眼睛在向四下张望,但心里却都在盘算着对面山上的战斗的情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草原上出现的蛛丝马迹。他们清楚,那就是鬼子。午后,天开始放晴了,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多瑙河,照耀着周围翠绿的群山。四处一片寂静,从那边的山上偶尔随风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鬼子中间一段,除了零星的侦察兵以外,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双方的距离大约是三千米。敌人停止了射击,而这却使人更清晰地分清那道将两军隔开的更可怕的、难以逾越的界线。

洛司塔弗骑着马站在左边,他的样子活像个被人叫来接受检测、而他自己又十分自信肯定能答对的小学生。他十分、高兴地环顾所有的人,好像在告诉大家注意观察在敌人迫近、在敌人射出炮弹时是多么的镇静。但在他的脸上,一种不同于平常的严肃表情却超出了他的想象,挂在了他的嘴边。

“啊,洛司塔弗!”杰克夫向士官生喊道,“好啊!你等到了。”

杰克夫策马向指挥官跑去。“大人!让我们开始战斗吧!我要坚决击退他们。”“为什么还要留守在这里?”指挥官像要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皱起眉头,“攻击什么?把队伍带过河去。”

骑兵连开始过河,没有损失一个人。随后的二连也过了桥,最后几个哥萨克骑兵侦察员也都撤回来了。骑兵团全部向山上撤去。这时,肥胖的阿米奇骑马迎面飞奔过来。

“怎么回事,团长,”他老远就大叫了起来,“我跟您说过要把桥烧掉的。”

“您是跟我说过引火物的事,”团长不紧不慢地止住了部队,“可是您没有说出由谁来烧桥,我习惯严格执行命令……”

“唉,总是这样。”阿米奇把手一挥,说道。团长看了看周围的士兵,把脸沉了下来。“我肯定会把桥烧掉。”他用庄严的语气说道,好像是要借此表示,虽然他遇到了这一些困难,但他还是要坚决完成任务的。他调转马头,命令洛司塔弗所在的二连回头到桥上去烧桥。

二连的战士们匆忙跳下马,画着十字,向桥上跑去。

洛司塔弗也奔跑着,竭力想跑在大家的前面,但在桥上,他踩上一摊稀泥,脚下一滑摔倒了,战士们都跑到他前面去了。

对岸的法军支起了炮架,几颗炸弹落在桥上,有的战士倒下了。但很快,桥上就冒起了浓烟,战士们成功地把桥点燃了。

洛司塔弗站在桥上,不知该干些什么。眼前没有砍杀的对象(他想象的战斗就是砍杀),他也没法帮助别人烧桥,因为他不像战士们那样手里都拿着草引子。他站在那里左顾右盼,突然,桥上发出一阵像核桃洒落似的声响,离他不远的一个战士“哎呀”一声倒在桥栏杆上。洛司塔弗和战士们一齐跑向他。有人在喊:“快拿担架!”四个人搀起那个战士,想把他抬起来。

“哦—哦—哦!……快把我放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受伤的人喊道,但是人们还是坚定地把他抬上了担架。

洛司塔弗转过身去,遥望着多瑙河的流水、天空和太阳。多么好的天空,多么蔚蓝、辽阔的天空啊!渐渐西沉的太阳是多么耀眼!远方的多瑙河水是那么温柔可爱!而越发美丽的,是河对岸的青山、修道院、神秘的峡谷和雾蒙蒙的松林,那儿有安宁和幸福。“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我只求能到那儿,”洛司塔弗思绪飞翔,“在我的心中,在那阳光下,有那么多的幸福,可是在这里……却是一片浪迹、痛苦、恐怖和混乱……有人在喊,大家都急忙往后跑,我也随着他们跑,这就是现实,就是死神,它在我的头顶,在我的身边……一转眼,我就会什么都见不到,再也看不到太阳、河水和峡谷了……”

这时,太阳渐渐钻进了乌云,洛司塔弗面前又出现了另外几副担架。对死亡的恐惧,对生活的热爱——这一切汇成了一个痛苦的、一个鲜明的对比。

“苍天啊!天上的主啊,救救我吧,宽恕我吧,保护我吧!”洛司塔弗自言自语道。

战士们开始返回阵地。“似乎战士们都没注意到。”洛司塔弗心里想。确实,没有人注意到,因为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士官生的初次体验,是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

[九]

柯屠索夫指挥的三万五千俄军,在拿破仑十万法军的追击下,急急忙忙向多瑙河下游撤退,沿途遭遇着当地民众的敌视。俄军对盟军不再抱有幻想,它忍受着给养的不足,被迫在意想不到的困难条件下行军,只有在敌军追上来后才停下来,为了在撤退中不使重型武器遭到损失,又得打上一场后卫战。在兰巴赫、阿姆施特腾、梅尔克等地有过零星战斗。虽然连敌军都承认俄国人作战勇猛,而战斗的结果,却总是俄军更加迅速的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