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不明白外祖母一直对我重复的话是什么意思:“快去和你父亲道别吧。你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归天了,寿限还没到人就走了,亲爱的孩子,快去看看他。”
我刚从一场重病中痊愈,在我生病时,父亲那么尽心地守在我身边,照顾我,陪我玩。然而后来他就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现在拉着我的外祖母。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外祖母的情景,我仰着脸问她:“您是怎么来的?走路吗?”
“小鬼头,怎么走路呢?人在水面上是没法走的,我是坐船来的。”她回答道。
“您干什么叫我小鬼头呢?”我问道。“因为你说话时像个小大人儿。”她笑着回答道。母亲的泪水与悲嚎搅得我心慌意乱、惊恐不安。我从未见她这样过:平日里她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既干净又整洁,从不与别人多说一句废话。她的两只手特别有劲,身体特别结实,我喜欢将她形容成一匹大马。然而此时,她的样子难看极了: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到她赤裸的肩上,甚至揉到眼睛里,有一缕头发还垂在睡着的父亲的脸上摇摆着。
几个面色黝黑的农夫和值班警察赶到了,他们向门内张望着。
“你们快点儿把他抬出来吧!”警察不耐烦地嚷道。这时,母亲一下子从地板上爬起来,又仰面倒了下去,她紧闭上双眼,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脸色由苍白变为铁青,头发散落在地板上,和父亲一样紧咬牙关。
“快,把门锁上!让阿列克谢出去!”母亲气喘吁吁地喊道。
外祖母马上把我推到一边,自己冲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好心的人们,不用担心,这里不是得了霍乱,是她在生孩子呢。看在上帝的份上,都走开吧!行行好吧,好人们!”
我藏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从那儿能清楚看到母亲在地板上翻来滚去,她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并发出难忍的呻吟声。外祖母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温柔而快乐地祈祷着:
“请圣母保佑!瓦留莎,一定要坚持啊!圣母圣明,请保佑她!”
这种情景我从未遇见过,我被吓坏了。她们在父亲身边来回蹭着、滚着,呻吟着,叫喊着,偶尔还会碰撞到他。
有好几次母亲想要挣扎着站起来,结果又重重地倒了下去;外祖母则像个巨大的皮球,在房子里滚来滚去的……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黑暗中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啊,感谢上帝!”外祖母点燃了蜡烛,喘着气说,“是个男孩儿!”
当时我大概是在角落里睡着了,所以一点儿也记不清之后的事情。
我另外的一个记忆是在一个下雨天,我站在黏脚的小土堆上,望着父亲的棺材被送入墓穴。墓穴底部满是雨水和青蛙——其中还有两只跳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雨点不断地打在人们的身上,我们站在坟边,全身都湿透了。警察对着两位手持铁铲的面色阴郁的农夫吩咐道,“埋了吧!”说完便走开了。外祖母听到后再次啜泣起来。那两位农夫弯下腰,向墓穴中扔下第一铲土。两只青蛙奋力朝穴壁上跳,可还是被土块砸落到穴底。
“好啦,阿廖沙,我们走吧!”外祖母拍拍我的肩膀。我甩开她的手,不愿意离去。
“唉,上帝啊!”外祖母叹息着。之后便静静地垂着头,在坟边久久地站着,直到墓穴彻底填满,依旧伫立在那儿。
一阵风吹过,把雨赶走了。外祖母抓起我的手,带着我走过一片黑色的十字架,朝远处的教堂走去。“你为什么不哭呢?”当我们快走出墓地时,外祖母问我,“你应该哭呀。”“说实话,我没想哭。”我说道。“好吧,你要是不想哭,就不要哭了。”她依然用温柔地语气对我说。很奇怪,外祖母竟然鼓励我哭。要知道我很少流泪,只有在受了委屈时才哭。每当我哭泣时,父亲总是嘲笑我,而母亲则会对我喊:“你敢哭!”
随后,我们乘坐一辆四轮马车行走在一条宽敞泥泞的大街上。
“青蛙再也爬不上来了吗?”我问外祖母。“哦,它们爬不上来了,请上帝保佑它们吧。”她答道。在我的印象中,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亲切而殷勤地呼唤过上帝。
几天过去了,母亲、外祖母和我坐在一个狭小的船舱中。祸不单行,我刚出生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浑身裹着白布,白布外还缠着红色的布条,正安静地躺在船舱一角的桌上。
我坐在窗边的行李箱上向外张望。每当这个时刻,我就反射性地跳到地板上。
外祖母用她那温柔的手臂把我环起来,并轻声对我说“孩子,别害怕。”然后又将我抱回行李上。
外祖母格外担心她,不时小声地对她说:“我的瓦留莎,你吃点儿东西吧!听话,就吃一小点儿。”
然而母亲依旧一言不发,像塑像一样一动不动。“萨拉托夫,”母亲忽然大叫道,声音尤为刺耳,“那个水手在哪儿?”“萨拉托夫”?“水手”?母亲真的变了,甚至连她所用的词都变得奇怪而陌生。这时,一个灰白头发、宽肩膀的人走进船舱,外祖母接过木盒,把我那死去的弟弟放了进去。外祖母装完后,便伸直胳膊捧着小木盒向门口走去,然而她实在太胖了,需要侧过身才能挤出狭窄的舱门,因此,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十分滑稽。
“唉!母亲!”我的母亲看到后开始不耐烦,从外祖母手中取过木盒,随后她们俩就不见了,船舱里只剩下我和那个穿蓝衣服的男人。
“真不幸,你的弟弟离开我们了。”他弯下身子对我说道。
“您是谁?”“我是一名水手。”
“那萨拉托夫又是谁?”“萨拉托夫是一座城市。你朝窗外看,看,就在那里。”“外祖母呢?她在哪儿?”
“埋你的弟弟去了。”“她们要把弟弟埋在地下吗?”“当然了。”
我告诉水手说,埋葬父亲时有两只青蛙跳到了棺材上,大人们就把两只青蛙一起活埋了。他听后紧紧地把我抱了起来,然后吻了我一下。
“呵呵,小家伙啊,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懂!”他说。“不要可怜青蛙——它们与魔鬼在一起呢!你还是可怜可怜你的母亲吧,瞧她现在都悲伤成什么样了!”
突然,在我们头上方传来鼓风的声音和刺耳的尖鸣声,那个水手把我放到一边,向外跑去,并大声喊道:“该下船了!该下船了!”
我也不由地跟着跑出了船舱。舱道昏暗而狭窄,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我朝上一望,只见很多人提着行李、背着箱包匆匆从楼梯上下来。显然,大家都要下船,是不是我也该下船了?
于是我夹在人流中来到了船舷踏板,几乎每个见了我的人都冲着我喊着:“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人们不停地推我、挤我、摸我,最后,那个蓝衣服的水手跑到了我身边,对大家说道:“他来自阿斯特拉罕——他是从船舱中跑出来的。”
然后水手带我回到了船舱中,把我扔在行李上,生气地晃着手指头吓唬我说:
“不要乱跑,再乱跑我就要打人了!”说完就走了。渐渐地,我头上的喧哗声平静了,汽轮也不再颤抖,停在水面上噗噗地响。我来到门口,发现门关得很紧,我没有力气,根本扭不动铜把手。只好举起装着牛奶的瓶子,拼命地向铜把手砸过去。
我失败了,瓶子被砸碎了,牛奶溅了我一脚,淌进了我的靴筒中。我感到非常沮丧,躺到行李上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汽轮又开始在水面上噗噗地颤动了。外祖母坐在我的身边梳头,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外祖母今天似乎不太高兴,她眉梢紧蹙,嘴唇扭曲着,黑眼珠显出愠怒的神色。不过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长时,她依然用昨天那种温暖而又轻柔的语调说:
“这把长头发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上帝对我说:‘去吧,让你整天梳理这些该死的鬃毛吧!’年轻时我为我的头发感到骄傲,可上了年纪的时候,我却讨厌它。小鬼头,别问了,你赶快睡觉吧!天还早呢——太阳刚刚出来。”
“我不想睡了!”“好吧,不想睡就别睡啦!”外祖母同意了。就在这时,我看到外祖母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就会拽拽她的黑裙子问,“你怎么了?”“嗯?”她渐渐回过神来,“我好像打了个盹儿,做了个梦似的。”“那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我太高兴啦,呵呵,小伙子,我的宝贝,”她笑着说,“现在我已经老喽,已经走过了六十多个春夏。”
然后她就会吸起鼻烟,开始为我讲述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纯洁的圣人、可爱的动物,还有善良的强盗和恐怖的幽灵。
她的声音平静而神秘,脸和我贴得很近很近。她越讲越投入,并用睁大的瞳孔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喜欢听外祖母讲话,她说话好像唱歌一样,让人听完后总有种难以言表的愉悦,因此每次我听她讲完之后都会嚷嚷着:
“再讲一个!”
“好啊,那就再讲一个:灶神爷的脚被面条儿尖儿扎破了。他觉得非常疼,坐在炉台下不住地晃来晃去,呻吟着:‘唉哟,小耗子,小耗子!唉哟,唉哟,我要疼死啦,小耗子!’”外祖母一边讲一边抓起自己的一只脚,坐在甲板上摇晃起身体,她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看起来非常疼痛难忍。
留着胡须的水手们也和我一起在听,看样子他们也很喜欢外祖母的故事,都求她继续讲下去。“老奶奶,接着讲,再给我们讲一个吧!”
最后,他们对我们说:“咱们一块儿吃晚饭去吧!”母亲似乎不喜欢外祖母讲故事。一天,她板着脸对外祖母说:“妈,您成了人家的笑料了。”
“那还不好么!”外祖母敦厚地答道,“只要他们乐意,就让他们笑去。”
尼日尼到了。我清晰地记得,外祖母见到尼日尼时有多么兴奋,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快来看,尼日尼多美呀!”她大叫道,拉着我的手,把我推到船舷扶栏。“这就是你的尼日尼!多美啊!看那些教堂的圆顶,好像飞翔在天空中一样!”
她激动得几乎要哭了,转身对母亲说:
“瓦留莎,你看看呀!是不是你都快把它给忘了。来吧!为了这一刻的欢乐干杯!”
母亲听后,不自然地笑了笑。
轮船停泊在美丽的城市对面,河面上挤满了船。一条满载游人的大船朝轮船靠拢,钩杆抓住放下来的小梯子,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那只大船爬上甲板。一位瘦小的老头飞快地跑在最前面。他身着一套黑色的大衣,长着金黄色的胡子,一个鹰钩鼻子与一双绿油油的小眼睛。
“父亲!”母亲大叫了一声,便扑倒在他的怀中。
这个被唤作“父亲”的人紧紧地搂着母亲的头,用通红的手抚摸着她的面颊,也同样兴奋地尖声说道:
“嗯,你这傻丫头哈!这不是来了么!”与此同时,外祖母像陀螺一样转起来,飞快又雀跃地把每个人都拥吻了一遍。“小鬼头,快过来,”她叫我说,然后把我推到众人面前,向我介绍着这些陌生的人。“这是你米哈伊尔舅舅,这位是雅科夫舅舅,这位是纳塔利娅舅妈;至于这两个男孩子,呵呵,他们是你的表哥哦,他们都叫萨沙;还有还有,这是你卡捷琳娜表姐。都是咱们一家子的,小鬼头,你看,我们家有多少人呀!”
我的外祖父打断她,问道,“你身体怎么样,老妈妈?”可以看出他们感情非常好,已经相互吻了三次。
然后外祖父又走到了我的身边,拍着我的头问道:“小宝贝,告诉我你是谁呢?”
“我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刚从船舱里出来。”“哦,瞧这孩子,他在说什么呢?”外祖父转过头对我母亲说。没等我解释,他又说道:“他的颧骨长得真像他父亲”然后推着我说,“我们到小船去吧!”我们乘着小船上了岸,顺着铺满鹅卵石的坡路朝前走去。
矮小的外祖父与高挑的母亲走在最前面。舅舅们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而我与外祖母、矮个子的舅母纳塔利娅一排走着。舅母气喘吁吁低语道:“哎哟,累死了,我走不动了。”“走不动他们为什么要带你来?”外祖母生气地嘀咕道,“真是一家子笨蛋!”尤为让我感到不愉快的人是外祖父,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敌意。他不多的言行让我对他产生一种警觉。
我们就这样爬上了坡顶。
是的,在接触了“笨蛋一家人”后,事情多得简直不计其数,其中有许多我都想加以否认,加以辩驳。
在外祖父的家中,充满了人与人之间强烈的仇恨气息,大人们从头到脚全都彻底中了仇恨的毒素,甚至连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到其中。
于是在我们刚到这里没几天,他们便在用餐时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不知外祖父说了什么,我的两个舅舅听后都唰一下子跳起来,隔着桌子朝外祖父狂吼。
外祖父满面绯红,用饭勺用力地击打着桌子,尖叫道:“我要把你们撵出去,让你们沿街要饭!”
外祖母看上去很伤心,对外祖父说道:“孩子的父亲,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吧,总会有这一天的,早点儿来到,也早点安宁。”
“你给我住嘴,他们都是被你宠坏的!”外祖父尖声喊道,他的双眼冒着火。
母亲一句话都没说,她缓缓从桌边站起来,走到窗前,背转身不去看他们。
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抬起手,给了他弟弟一记耳光。雅科夫舅舅大嚎了一声,紧接着抓住了他的哥哥,于是两人在地板上滚成一团,厮打声、喘气声、呻吟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
孩子们都被这情形吓哭了。挺着大肚子的纳塔利娅舅母使劲地喊着、劝着,我的母亲把她拉走了,永远乐呵呵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也将惊恐的孩子们都赶出了餐厅。很快,这里便一片狼藉,桌椅全都被他们踢倒了;一个宽肩膀的叫“小茨冈”的年轻学徒骑到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身上,另一个名叫“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的师傅则用手巾捆住了米哈伊尔舅舅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