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听众中有人动弹、咳嗽、蹴脚等发出声响,这个房客就严肃地警示:“嘘——嘘!”外祖母讲完以后,他马上站起身来,挥动着双手,极不自然地满地打转儿,咕咕哝哝地说:“要知道,这真的太棒了,必须写下来,应该要写下来!这实在太真实了……”此刻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他满眼是泪。让人既感到奇怪又十分同情。然后他笨手笨脚地、一蹦一跳地、荒唐地在厨房中来回跑着,手中摇动着眼镜,他想戴,然而眼镜腿总是挂不到耳朵上。彼得伯伯稍带笑意地看着他,大伙儿见他这副模样都因惊慌失措而默然不语,外祖母急忙说:
“那您就快点儿写下来吧,类似这样的故事我还有很多很多呢!”
“不,我喜欢这个!这个故事才有真正的俄罗斯味道。”这个房客高兴地喊叫,随即开始高声说起来,他的右手在空中挥舞着,左手拿着眼镜发颤。他说了很久很久,声音激昂、尖锐,还不停地跺脚,我记得他经常重复说着这样的一句话:
“不要让其他人牵着鼻子走,是的,是这样!”后来不清楚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再继续往下说。他望了望大家,又默默地、抱歉地垂下头离开了。大家都笑了,狼狈地你瞧瞧我,我望望你,外祖母移到炕炉上的黑影中,坐在那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彼得罗芙娜用手掌抹了抹又红又厚的嘴唇,问:“他是不是生气了?”“没生气,”彼得伯伯回答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外祖母从炕炉上爬下来,静静地将茶炊煨热,彼得伯伯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先生们都是这副模样——患得患失!”瓦列伊沉重地嘟囔了一句:“单身汉全都是这样的怪脾气!”大伙儿又笑了,彼得伯伯拉长音调说:“甚至老泪纵横!看上去,过去上钩的全都是大鱼,现在啊,连小鱼也不常来啦!”那天他没回家休息,第二天用完午餐才回来。他显得非常安静,浑身的衣服全都揉皱了,看起来非常狼狈。
“昨天我对您嚷了。”他好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对外祖母说道。“您没生我的气吧?”
“生什么气啊?”“生气我插嘴,生气我讲话啊?”“您什么人都没得罪。”我感到外祖母在躲避他,她的眼光躲开他的脸,不像往常那样说话,声音非常低。他靠近外祖母,十分坦率地说道:“您看,我寂寞得可怕,就连一个亲人都没有!闷着,闷着,然而心中突然沸腾起来,决堤了。就算冲着一块石头,冲着一棵树,也想聊聊天。”
外祖母避开他。“那您现在结婚就是了。”
“噢!”他紧蹙眉头叹息了一声,手一挥就离开了。外祖母双眉紧锁,看着他的身影,嗅了嗅鼻烟,接着严肃地教导我:“天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可要小心,别总在他的身旁转。”
然而,我再次被他吸引住了。我发现,当他说到“寂寞得可怕”的时候,他的面色就会改变,变得一点儿人色都没有了。我能理解这句话的中的感觉——包含了一种打动我内心的东西,我没有听外祖母的话,又去找他了。
我从院子内悄悄地向他的窗户看,他的房间里是空的,好像贮藏室一样,里面混乱地堆放着各种如它们的主人一样多余并奇怪的东西。我在花园的坑里看到了他——他俯下身,将手放在头后面,肘弯撑住膝盖,很不舒服地坐在被烧焦的梁木末端。
他用一双猫头鹰般的半瞎眼向远方凝视着,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我,接着突然抱怨似的问道:
“你是找我的吗?”“不是。”“来做什么?”“不做什么。”“噢,你爬过来吧!”
我紧挨着他身旁坐下,他牢牢地抱住我的肩膀。“坐一坐吧。我们坐着不要说话,好吗?这样最好。你的脾气固执吗?”“固执。”
“好事情!”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在“好事情”的身旁靠着,与他一块儿透过苹果树的黑色枝桠看着发红的天空。
偶尔,这个人长长地叹口气,问:“小弟弟,美好吧?好!你感到潮湿么?冷吗?”天逐渐黑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开始膨胀,到处都是潮湿的阴暗。他说道:“坐够了!我们走吧!”
在花园的耳门旁边,他停住了脚步,轻轻地说道:“你的外祖母简直太好了。噢,多么美妙的大地!”他紧闭双眼,面带笑容,声音不大,然而非常清楚地念道:
对他的惩罚真是太可怕:罚他不应去听坏蛋的话,不应当替人去受过!
“小弟弟,你不要忘了这些话,要认真地记住!”他将我推到前面,问:
“你会写字吗?”“不会写。”
“一定要学。你必须学会写字,将你外祖母讲的写下来,小弟弟,这很有用。”
从那天开始,我们两个成了朋友,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到“好事情”那里去,坐到里面满是破烂的箱子上面。我一点儿都不受阻拦地看着他熔铅、烧铜。他总是将东西拿到铜做的天平上称一下,往极厚的白杯子内倒上不同液体,望着它们冒烟,屋子里四处都是呛人的味道儿。他紧皱双眉查看着一本厚厚的书,咬住通红的嘴唇咕哝着,或是拖长腔调哑着嗓门唱道:沙朗的玫瑰啊……“你在干什么?”“我在做东西,小弟弟。”“什么东西啊?”
“哦,怎样说才好呢,我说了你也不明白。”“外祖父说过,也许你是在造假钱。”
“外祖父?哦,别听他瞎扯!钱,小弟弟,钱算不上什么。”
“不算什么,那你用什么东西买面包呀?”“没错,小弟弟,买面包必须用钱,是的。”“我说的没错吧?买牛肉也必须……”“买牛肉也必须……”他静静地、十分可亲地微笑着,他抓住我的耳朵,好像抓小狗那样,说道:“我无论如何都说不过你,小弟弟,你把我难住了。我们还是不要说话吧!”偶尔他停下手里的工作,靠着我坐下。我们长时间地向窗外远望。没过多久我对“好事情”就有了根深蒂固的情感,无论是在难过的受辱日子,还是高兴的时候,他都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了。他少言寡语,然而却不阻止我讲我所想到的一切,但是外祖父始终用严肃的训斥打断我的讲话:
“不要多嘴,仿佛小鬼推磨一样!”外祖母早已是满肚子的心事,再也不听任何人的话与过问任何人的事了。“好事情”一直都是全神贯注地听我胡扯,经常微笑着冲我说:“小弟弟,不对劲,这些是你自己乱编的。”他的简练评语始终是恰如其分,并且是必要的,我心中与脑海里想到的一切,还没有说出来的废话与错误的话,他好像都看得雪亮,而且用亲切的几句话就给戳穿了:
“瞎扯,小弟弟!”我经常故意测验他这种魔术般的本事,偶尔我会编出一套,说得就像是真的,然而他没有听上几句,就晃着脑袋说:
“你又在胡扯啦,小弟弟!”“您是怎么知道的?”“小弟弟,我能看出来。”
外祖母时常领着我去干草广场上挑水。有一回,我们看到五个小市民正在揍一个乡下人。他们将乡下人摁倒在地上,好像群狗一样撕扯着他。外祖母弃掉了水桶,挥舞着扁担冲着打架的人跑去,同时冲着我喊了一声:“走开!”然而我害怕,就跟在她后面跑,捡起圆石子朝着小市民身上扔。外祖母英勇的用扁担戳那几个小市民,敲打他们的肩膀与头。随后又来了很多人,小市民们逃走了,外祖母为那个浑身都是伤的人洗了洗。他的面部被揍得血肉模糊,直到如今我一想起就感到恶心。他用非常脏的指头按住被划破的鼻孔,又是哀嚎,又是咳嗽,从手指底下溅得外祖母浑身是血。外祖母看到后浑身发颤地跟着叫喊。
我一回到家,就跑着去找那位房客,将这件事说给他听。他停下手里的活,站在我跟前,举着长锯,好像举一把马刀一样,从眼镜下面目光苛刻地看着我。停了片刻,忽然他打断了我的话,十分带劲儿地说:
“好,就应该这么办!简直太好了!”刚刚所看到的确实令我震惊了,我对他的话没有感到惊奇,又接着往下说,可是他抱住我,踉踉跄跄地在屋子中踱来踱去,说道:
“好了,用不着多说了!小弟弟,你已将想说的全部说了,明白吗?都说了!”
我马上委屈地闭了嘴,然而想了一下,却突然奇怪地明白过来。他让我别再说下去正是时候,我确实已经将话说完了。
“小弟弟,这样的事情用不着经常挂在嘴边,这不是有利的记忆材料!”他说道。
有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地向我说句什么话,这句话就会让我一辈子都记得。我向他说我的敌人克留什尼科夫,这个头很大、身材胖胖的孩子,打起架来特别厉害,我怎么都打不过他,他也打不过我。“好事情”留意地听着我的悲惨的遭遇,说:
“这是一桩小事。这样的力气算不上力气,真正的力气是动作迅速,愈快愈有力——明白吗?”
下个星期天,我试图将拳头打得迅速一点儿,真的没费多大劲就将克留什尼科夫给打败了。这让我更留意这个房客的话了。
“所有的东西都必须会拿,你明白吗?要善于拿,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我一方面并不懂得,然而不自觉地便记住了这句话,正由于在这些简单淳朴的话中有一种撩人的神秘,因此才没有忘记。难道拿石头、面包、茶碗与锤子,不是不需要一点儿特别的技巧吗?
家里人愈来愈不喜欢“好事情”了,就连快活的女房客的那只可爱的猫也不往他的膝盖上爬了,而其他人的膝盖它全都爬。“好事情”热情地召唤它,它都不搭理。我因为这个原因打它,抓它的耳朵,为了劝它别害怕这个人,我几乎都要哭了。
“我的身上有股酸味道,所以猫不亲近我,”他解释说。然而,我明知所有人,就连外祖母也包括在内,有一套敌视房客的错误的让人生气的解释。
“你为什么总在他那里磨蹭?”外祖母非常生气地问。“你一定要小心,他会教你什么的。”
我去房客那里,逐渐被外祖父听说了,我每去一回,他就狠命地打我一顿。我当然不将外祖父禁止我与他接近事儿告诉“好事情”,然而却直率地说出家中的人对他的看法。
“外祖母害怕你,她说你‘邪门歪道的’,外祖父也说你是老天的敌人,对人类有危害。”
他把头一甩,微笑令他那好像白粉一样的面孔立即泛起一层红晕。瞧着他那微笑,我的心紧缩起来。
“小弟弟,我已经看出来了!”他小声说。“这简直让人苦恼,小弟弟,对吧?”
“不错!”“我很苦恼啊,小弟弟。”之后,他终究是被赶走了。
有一天,我吃完早茶去他那里,看到他坐在地板上,一边唱着“沙朗的玫瑰”,一边将东西装进箱子中。
“小弟弟,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了。”“为什么呢?”他眼睛不眨地看着我,说:
“你确实不清楚吗?要腾房间给你母亲住。”“这是谁和您说的?”
“是你外祖父。”“他在骗您!”
“好事情”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身边。我坐在地板上,他轻轻地说:
“别生气!小弟弟,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件事但不对我说呢,这真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不清楚为什么,我觉得很惆怅,同时也为他惋惜。“你现在听我说,”他笑着,几乎是耳语似的说道。“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别到我这里来’吗?”我点了点头。
“你那时生我的气了,对么?”“不错。”
“我是不希望让你生气的,小弟弟。你看,我就知道,假如咱们两个做朋友,你家中的人肯定会骂你,对吧?确实是这么回事吧?你明白我为什么和你说这话了吧?”
他好像一个与我一边大的孩子一样对我说话。听完他说的这些,令我兴奋得发狂,我甚至感到,早在开始我就是了解他的。我这样对他说:
“我早就知道了!”“噢,真的!还有,小弟弟。应该这样,亲爱的。”
我此刻心中伤心的不得了。“为什么他们谁都不喜欢您呢?”他抱住我,让我紧紧地贴着他,他眨了一下眼睛,回答说:
“我是个外人,你明白吗?就是因为这些,并非因为是他们那样的人。”
我拉住他的衣袖,想安慰他一下,可我不知怎么说,也说不出口。
“别生气,”他又说了一句,然后靠近我的耳朵小声地说道:“也别哭!”
然而他的泪水却从昏暗的眼镜底下流了出来。然后,我们像往日那样,沉默无语地坐了很长时间,只是偶尔交谈几句话。夜晚他便离开了,与大伙儿亲切地辞别,紧紧地拥抱着我。我走到大门外面,看到他坐在大车上,被颠得晃晃悠悠的,车轮子搅和着已经冻在一起的泥疙瘩。他一离开,外祖母便开始洗刷那间非常脏的房屋,我来来回回地从这个角落走向那个角落,故意给她添乱。
“滚开!”她叫喊道,因为我总是绊她的腿。“你们为什么要将他赶走?”“这里没你说话的分!”“你们都是傻瓜!”我说道。她用湿布开始打我,一边喊道:
“你是不是疯了,你这个调皮鬼!”“我说的不是您,除去您以外的都是大傻瓜!”我纠正说,然而这并不能安慰她。吃晚餐的时候,外祖父说道:“噢,感谢天地!否则的话,我一看到他,心中就好像戳着一把刀子一样。哎,他确实该走!”我愤怒地将羹匙折断,结果又挨了一顿打。我与数不清的优秀人物里的第一个人的友情,就这样结束了。
“好事情”走了之后,彼得伯伯与我非常要好。他样子极像外祖父,也是非常瘦,而且干净整洁,可是他的个子要比外祖父矮很多。他看上去是一个“老顽童”。他的脸好像一个筛子,由许多条纤细的皱纹组成的;在皱纹之间,那双眼白发黄、机灵的眼睛,就好像笼子中黄雀一样的骨碌碌地乱转;他那浅灰色的头发打着卷儿,胡子一圈儿一圈儿的卷着;他吸着烟斗,吐出和他的头发颜色相同的烟雾。他一口的俏皮话,并且讲话爱绕圈子;他的声音嗡嗡直响,听起来好像非常亲切,可是我总感到他是在嘲笑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