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个新相识。江湖戏子的故事。一次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快的遭遇两位朋友的不同寻常的失踪使匹克威克先生产生了一些忧虑,他们俩整个早上的神秘行为只使他的疑虑有增无减。因此,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带着比平常多得多的欢欣去迎接他们,并且怀着远胜于平常的兴趣询问是什么事使他们外出。斯诺格拉斯先生正准备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做一番叙述,但是他突然停下了,因为他发现除了图普曼先生和头一天与他们一起乘马车的那个人之外,还有一个外貌古怪的人。这位男子看上去面容憔悴,蜡黄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惊人,再加上那乱七八糟耷拉到脸上的头发,就更令人惊异了。他的双眼明亮和锐利到了不自然的程度,颧骨高高凸起,要不是半开的嘴和不动的表情表明那是他正常的样子的话,别人会认为他是暂时缩紧了肌肉,把脸颊上的肉吸了进去。绿色围巾宽大的两端乱塞在胸口外,还不时从他的旧背心的破纽扣孔下面露出来。他的上面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紧身服。下面穿着一条宽大的土黄色裤子,还有一双看起来快要散架的大靴子。

温克尔先生的目光盯着这位古怪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也一边指着他,一边解释道:“这是我们的朋友的朋友。我们今早才发现我们的朋友和这儿的戏院有关系,虽然他不太愿意大家知道这一点,而这位绅士正好是干这一行的。当你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准备给我们讲叙一个有关这一行业的小趣事哩。”

“趣事多的是。”前一天的那个穿绿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温克尔先生低声说道,“古怪人——干的全是苦活——不是演员——什么苦都尝过——我们都称他做‘忧郁的杰米’。”温克尔先生和图普曼先生对这位被优雅地称为“忧郁的杰米”的绅士表示了欢迎,还叫了对水的白兰地,然后像其他人一样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好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麻烦您把刚才正准备说的故事继续告诉我们,可以吗?”

那个忧郁的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卷脏兮兮的纸,然后向刚拿出笔记本的斯诺格拉斯先生,用与他的外貌十分匹配的低沉声音问道:“你就是那位诗人吗?”

“我——我曾写过一些诗。”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被这突然的发问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啊!诗歌对于人生就像灯光和音乐对于舞台的重要性——假使剥去前者的虚假装饰和后者的虚幻隐喻,那么,两者还有什么值得人为它活下去或在意呢?”“你说的对极了,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说。“站在脚灯前面,”忧郁的人继续说,“就像坐在宫廷里看演出,俗艳之众的绫罗绸缎让人观赏不尽——而在脚灯后面,却是缝制这些艳服的人,那些人是沉是浮,是死是活,全都听天由命,没有人会在乎。”

“没错。”斯诺格拉斯先生说,因为忧郁的人的那双深陷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继续说吧,杰米,”那个西班牙旅行家说,“别这样哀哀怨怨的——说吧——打起精神来。”“在开始之前您要再来一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忧郁的人接受了这一提议,他拿起一杯对水白兰地,慢慢地喝下一半,然后打开那卷纸,以半念半讲的方式讲述了下面的故事,我们发现它被记载在俱乐部记事录里,名字为《江湖戏子讲的故事》。

江湖戏子的故事

“我要讲的故事很微不足道,”忧郁的人说,“说不上有什么不寻常。贫困与疾病是人生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无法引起更多的注意。我把这些故事汇集起来,是因为所涉及的人是我多年来的老朋友。我逐步地追踪他以后的发展,直到他逐步陷入极端的贫困,并且死去。”“我要讲的人是一个末流的哑剧演员。和他那个阶层的很多人一样,他嗜酒如命。在他经济情况还算较好的那些日子里,在他还没有因为放纵和疾病而衰弱憔悴之前,他的薪水还不错,如果他谨慎点儿的话——这薪水他没准还可以拿上几个年头。由于那无法摆脱的罪孽对他的残害太深太快,导致在他对戏院还有用的情况下就不可能被再聘用了。酒馆对他有一种无法抵拒的魔力。假如他一直走老路,那么,他的命运除了放任不管的疾病和无望摆脱的贫困,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他竟然真的一点都不知改悔,结果是谁都可以想到的。他找不到任何工作。”

“每一个熟悉演戏这一行当的人都知道,表面堂皇的戏台四周会是有一大群衣衫破烂、贫困不堪的人在围着转——不是被正式雇用的演员,而是些凑数的人,等等,他们在演一出大哑剧或是复活节大戏时会被临时录用,结束了以后又全被解雇,要等到下一次再演什么大戏时才有他们挣钱的机会。这个人就是被迫走上这样一条谋生之路的,另外他还天天晚上到某个不知名的戏院去当主持,这样每个星期还能够多赚几个先令,让他可以过过他的酒瘾。可是不久,就连这一活路也断了。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以致他连如此微薄的薪水都无法挣到了。实际上他已经落入了快要饿死的境地,只能靠偶尔向某个老朋友借几个小钱活命,或是偶尔在某个最普通的小戏院凑个角色挣几个子儿。而无论得到多少钱,他总是会按老习惯把它花个干净。”“他在谁也不知道他如何活过来的状态下过了一年多。那时我和萨里岸的一家戏院签了个短期合同,我在那里见到了他。那个时期我已有好久没见过他了,因为我一直在四处旅行,而他则一直藏匿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当时我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戏院,正当我穿过舞台时,他突然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永远也忘不了回头时看到的他那副恶心的样子。他穿着演哑剧的戏装,那是个荒唐透顶的小丑服。死亡之舞中的鬼怪角色,最好的画家在画布上绘制的最可怕的形象,也决不会有那一半的吓人。他那浮肿的身体和萎缩的双腿的畸形程度被那古怪的服装增加了一百倍——呆滞的眼睛和与之形成可怕对比的涂在脸上的白粉,因麻痹症而不停颤抖的装饰得稀奇古怪的脑袋,以及瘦骨嶙峋的长手——所有这一切使他显出一副丑恶的不自然的模样,不仅语言难以充分地描绘它,而且直到现在我只要想到它还会打寒颤。他把我拉到一边,以不成句的话罗列了一大堆疾病和贫困,声音空洞而且在不断颤抖,最后他和以前一样想要借一小笔钱。我把几个先令放入他手中,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他走上舞台时惹来的哄堂大笑。”

“几天之后,一个孩童交给我一张脏兮兮的纸片,上面乱涂着一些铅笔字,说那人已病危,请求我在演出结束后去某街他的住所看他。我答应一有空就去。演出结束之后,我按照小约定去见了他。”

“那时已经很晚了,因为我演的是最后一个节目,并且由于那天是义演,所以特意延长了表演时间。那是一个又黑又冷的夜晚,潮湿的寒风在一直吹,雨点重重地打在窗户和屋檐上。不过幸好我还走对了路,在费了一些时间之后总算找到要去的地方——一个煤屋,在它上面有一层楼,我要找的人就住在楼上的后房里。”

“那个人的妻子看起来十分可怜,在楼梯上迎接我,一边告诉我他刚刚睡着,一边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还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在床边坐下。病人正在脸冲墙躺着,因为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所以我有时间观察那个地方。”

“他躺在一张在白天是要翻起来的旧床上。一块破烂的格子布被拉在床头挡风,但是风仍从门上的无数条缝里吹到冷冷清清的房里,把帘子吹得晃来晃去。一个可移动的锈炉子里点着微弱的煤渣火,它的前面放着一张布满污迹的旧三角桌子,上面放着一些药瓶、一个破杯子和几件其他的常用物品。一个很小的孩子睡在临时地铺上,那个女人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墙上有两块木板,上面放着一些盘子、杯子和碟子,在它们的下方则挂着一双戏鞋和两把道具剑。这便是房间里仅有的东西。”

“我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房间里的所有摆设,并注意到病人沉重的呼吸,然后他发现我来了。在想把头枕得舒服点的过程中,他把手随意伸出床外,他的手碰着了我的手。然后吃惊地撑起身子,盯着我的脸。”

“‘是哈特利先生,约翰,’他妻子说,‘哈特利先生,你请他今晚来的,你知道。’”

“‘啊!’病人,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哈特利——哈特利——让我想想。’他好像努力思索了几秒钟,然后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的老朋友。她要杀死我。我知道她会的。’”

“‘他这样有很久了吗?’我问他那在小声哭泣的妻子说。”

“‘昨天晚上开始的。’她回答说。‘约翰,你不认识我了吗?’”

“‘别让她靠近我。’她向他弯下身子的时候,他颤抖着说。‘把她赶走。我不想她靠近我。’他愤怒地盯着她,面带恐惧,然后他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我打了她,杰姆,我昨天打了她,以前还打过很多次。我饿她,还有孩子,现在我虚弱了,杰姆,她会因为这个谋杀我的,我知道她会的。如果你像我一样见过她哭,你就会理解。别让她靠近我。’说完他松开了手,精疲力尽地躺回在枕头上。”

“我很清楚这一切说明着什么。如果说有那么一个片刻我还有点儿怀疑的话,但看一眼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消瘦的身体之后就可以明白事情的真相了。‘你最好是站远些,’我对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你无法帮助他。要是看不见你,他或许还会平静一些。’她走到了她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着急地向四周张望。”

“‘她走了吗?’他急忙问道。”“‘是啊——是啊,’我说,‘她不会伤害你的。’”“‘我告诉你吧,杰姆,’那人小声说,‘她是真的想伤害我。她逼得我简直要发疯。昨天整个晚上,她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一直凑在我面前。我转向哪里,它们就跟向哪里。无论我什么时候从睡眠中惊醒,她都坐在床边看着我。’他把我拉得更近,用深沉的、惊恐的声音说——‘杰姆,她一定是邪恶的精灵——我知道她是一个恶魔。如果她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她早就死掉了。没有哪个女人能承受她所承受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