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唐词篇(14)

调笑令

戴叔伦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调笑令》,亦名《古调笑》、《宫中调笑》、《转应曲》、《三台令》,顾名思义。本是宫中用以开玩笑的曲调。此调为单调,8句32字,其中第2句迭用第1句,第7句迭用第6句,第6、7两句必须将第5句的最后两个字颠倒过来,这就造成了调笑的口吻。但戴叔伦的这首小令却变调笑为慨叹,从而赋予了新的内容和格调。

这首《调笑令》,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题作《转应词》,写的是一个戍边老兵在雪晴月明之夜,因思乡而悲极愁绝的情景。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这急促音律伴唱的,是一腔血泪的呼喊:边塞的野草啊,边塞的野草!伴随我戍边岁月的,再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你这漫山遍野的荒草了!现在,当你葱郁的生命即将枯萎耗尽时,我这久戍的兵士也熬老了。天旷地远,人老草荒。这里的人,贱如草;这里的草,干枯了。人草融一,令人感叹嘘唏!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晴雪、明月,本是洁净、清幽之景,但在这位戍边老兵眼里,却显得异样地孤寂和凄清。是啊,遥望山南山北,除莽莽白雪铺盖大地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悬想千里万里,除幽冷月光遍洒世间外,再感受不到别的什么了。有家乡,但家在何处?有亲人,但亲人怎样?可谓荡荡胸怀如白雪,悠悠思绪似冷月啊!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明月啊,明月!你能带去我这一片思乡的情吗?听,胡笳一声,传出的是无限凄凉。眼见塞月孤明,耳闻胡笳夜咽,真是令我愁肠寸断了。胡笳,相传古代少数民族卷芦叶吹之(一说为管乐器,清代形制为三孔、木制、两端弯曲),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带,其音哀婉悲凉。

喻陛云谈到这首小令时说:“唐代吐蕃回纥,迭起窥边,故唐人诗词,多言征戍之苦。当塞月孤明,角声哀奏,正征人十万碛中回首之时。李陵所谓胡笳夜动,只增忉怛。”(《唐词选释》)这从背景、内容到艺术,都作了中肯的分析。

戴叔伦论诗:“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司空图《司空表圣文集》卷三《与极浦书》引)这种诗要有余味远韵的主张,曾对后世神韵派产生过较大影响。他的《调笑令》就极富神韵、旷远、疏淡,让人含嘴不尽。

《古今词话》则评它“笔意回环,音调宛转,与韦苏州一阕同妙”(《词林纪事》卷一引)。韦应物写过两首反映边塞生活的《调笑令》,其中一首云:“胡马,胡马,远放燕友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广漠草原上这失群迷路而无家可归之马,正是久戍难归之边塞士兵的形象写照,它与戴词确具异曲同工之妙。

调笑

韦应物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前后持续了八年的安史之乱,使唐王朝从兴盛急剧地走向衰败。随着大唐王朝国力的削弱,边境形势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安史之乱前,唐帝国和西北的吐蕃时战时和,互有攻守。安史之乱爆发以后,哥舒翰把守卫西北边防的军队东调潼关,致使边防空虚,吐蕃乘机长驱直人。数年间,唐王朝西北数十州相继失守,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都成为吐蕃的领地。河陇地区从此沦入异族之手几近百年。民族矛盾的尖锐,大唐故土的沦陷,激起了有志之士救亡图存的爱国热情,中唐诗坛上出现了不少洋溢着战斗激情的篇章。“北逐驱獯虏,西临复旧疆”(李益《从军有苦乐行》)是诗人的要求,也是人民的要求。另一方面,失地长期未能恢复,“边头州县尽胡兵”的现实,也引起了人们深深的忧虑和悲愤,一些诗人的吟咏中往往隐含着一种故土沦丧之痛。

韦应物《调笑》其一就是一首慨叹北胡难灭之词。开篇“胡马,胡马”两句重迭,造成一种急促的节奏,画面上出现了一群群产于胡地的马。这些马虽然属于游牧民族所有,却公然在大唐版图内的燕支山下放牧。燕支山又作焉支山,本在匈奴地界,因盛产燕支草得名。“燕支”也作“胭脂”,可作女子的化妆品。汉武帝时,匈奴屡犯边郡,武帝命霍去病将兵远征。霍去病自陇西出击,过焉支山,西入匈奴境内千余里;又由北进兵,南下祁连山,围歼匈奴。其后,河西四郡尽入汉廷,沟通了内地与西域的直接交通。匈奴失去了水草肥美的河西之地,受到很大损失,作歌唱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而如今,胡骑的铁蹄又践踏着大唐的河山,成群的胡马又远放在燕支山下了。抚今追昔,怎能不使人感慨万分呢!

忽然,一匹胡马离群而去。它毫无顾忌地用蹄子刨着地面的黄沙和积雪,发出响亮得意的嘶鸣,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它出生的胡地,而是大唐的国土。可能是由于跑得太远,而且环境毕竟有些陌生,这匹马迷路了。它东望西望,焦躁不安,还是找不到归家的路,不免显得迷惘和孤独。

根据词格的要求,词的六、七两句将第五句最后二字颠倒重复,变为仄韵。两句“迷路,迷路”相连,气氛凝重低沉,直贯末句“边草无穷日暮”。早在汉代就克复的燕支山,现在又成为边境了。枯黄的塞草直接天边,荒原唯闻马嘶,罕见人迹。此时斜阳残照,暮烟迷蒙,悲壮苍凉中又透出几分迷茫。

韦应物虽以田园山水诗名世,被人誉为“写景如画”,但他对社会现实还是关心的。早在初仕洛阳时,他面对战后残破的东都,曾写下“萧条孤烟起,日入空城寒”的句子,对官军和回纥军的破坏表示愤慨。那么,他对河陇之地的沦丧感慨颇深,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调笑》其二写远戍塞外的征人,秋夜将晓起视银河,引起乡国之思。

北国秋寒,一个来自江南的征人却黎明即起。或许是军情吃紧,或许是愁思难眠,夜色未退,他已登上边城戍楼。天穹寥阔明静,繁星尚未隐去,仰望星空,最能引起征人注目的就是高挂在秋城之上的河汉。河汉,即银河。看到银河,首先使人想到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

牵牛和织女的悲剧故事经历了一个长期流传和不断丰富的过程,大约在汉末魏初就已基本定型。“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曹丕《燕歌行》)漫漫的河汉把这对情人活生生地分开了,他们的遭遇令人同情,令人伤感。但河汉不仅天上有,人间的天河更长更宽。在烽火遍地的动乱岁月,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啊!征人远离故乡,只身飘泊,简直要羡慕牛郎织女了。天上的牛郎织女毕竟一年中还能在七夕相会一次,而自己和妻子何年何月才能重逢呢?“漫漫”一词,既是指河汉的漫长,也是征人与亲人相隔万里、各在一方而产生的心理感受。这漫长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这种“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高适《燕歌行》)的日子实在是太长久了。于是,征人陷入了深深的相思之中。本来离愁就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起望河汉,更触发了新的别恨。这是江南塞北的别离,这是相会无期的别离,这是令人心碎的别离。六、七两句中的“离别,离别”,是征人进着血泪的呼喊,是他对命运的抗争。但眼前的现实是改变不了的,这就引出结句——“河汉虽同路绝。”征人在无可奈何、万分悲愤之中,对亲人寄予了无限的深情。塞北江南,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河汉,但却没有鹊桥之路能使我们重逢。让我们就这样隔河相望,遥寄彼此的相思之情吧。

这首小词在简短的篇章中,表现了丰富的内容。它以优美通俗的语言。构成了含蓄动人的意境。深秋的季节,塞北的边城,漫漫的河汉,愁绝的行人,这一切是那么和谐、那么巧妙地溶合在一起,使“江南塞北别离”的情思充溢其间,极其感人。河汉,是星空的实景,又富有明显的象征意义。词以“河汉”起,以“河汉”终,河汉漫漫贯穿全词,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台

韦应物

一年一年老去,来日后日花开。未报长安平安,万国岂得衔杯。

冰泮寒塘水渌,雨余百草皆生。朝来门巷无事,晚下高斋有情。

韦应物,中唐较有名的诗人。早年侍奉玄宗,生活豪横放浪,不少作品也豪气干云。中年以后长期在州县做官,目睹了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的种种时弊,思想变化较大,作品常常表现出较强的政治倾向。他的诗虽以山水田园之作称于世,但与王、孟的山水田园诗已有所不同,在号称“王、孟、韦、柳”的诗派中,他的作品带有明显的时代气息,最多反映农民疾苦。他也是中唐时,间作小词的名家之一。

中唐,词与诗还没有明显的界限,正处在由诗向词渐变的时代,可以说有的词,除了配乐之外,和近体诗几乎没有大的分别,这就是唐声诗。这里所选韦应物的两首“三台”,又名“三台令”,就是两首近体六言绝句。两首作品从内容到形式,也与后来称为词正体的,以华美词句写婉约情绪之作不同。

其一,所谈大约是德宗建中年间(公元780年-783年)事。韦应物于建中三年至滁州为刺史,建中四年就发生了姚令言所率部的兵乱。自德宗继位以来,天下就不太平,像陆贽所说的“兵连祸结,行及三年(当时才继位四年),徵师日滋,赋敛日重,内自京邑,外洎边陲,行者有锋刃之忧,居者有保求之困。”德宗信任大奸臣卢杞,陷害忠良,弄权误国。泾原节度使姚令言领兵驰援襄城之危,兵士“冒雨寒甚”,到了长安附近,因为朝廷未给任何优抚,兵士发生哗变,朝廷处置又不得力,致使乱兵进入长安,德宗慌慌张张逃至咸阳,再逃至奉天(今乾县),这时朱沘自称大秦皇帝在长安改元登基,并派兵三面围攻奉天,许多被卢杞排挤陷害的人依附了朱泚。

这时韦应物在滁州。做为一方守吏,虽远离长安,他关心着朝廷与大局,也深知朝政腐败,奸臣当道,对大势自然忧虑。所以他首先感慨“一年一年老去”,一年年岁月流逝,自己年近半百,几经沉浮来到荒僻的滁州,心怀朝廷却无能为力,徒然兴叹而已。这里嗟叹的主要不是“老”,而是岁月逝去,无所作为。但他满怀信心地说:“来日后日花开”。个人虽然无能为力,不过春兰夏莲各占一时,四时均有花枝装点江山,即使谢了,明年还是依样开放。这是比喻,说明他对唐王朝还有信心,认为奸臣弄权,藩镇作乱,终是一时,好时光一定会到来。后两句直接谈时事与个人态度。“未报长安平定,”“未报”,还没有听到。皇帝出奔,长安沦陷,听到的全是坏消息,没有令人鼓舞的捷报。所以,他认为“万国岂得衔杯”。“万国”,在上古文中“大曰邦,小曰国”,“国”是城邑的意思。“万国”,这里是指全国。“衔杯”,以唇接触杯盏,实际就是喝酒。就是说,全国臣民在这个时期怎能有兴致举行各种宴会呢!全诗六言四句,谈了自己感慨,于国家无助,但相信朝廷最终会胜利,希望全体臣民共赴国难,以待收复长安,天下太平。

第二首。创作时间大约已是贞元年间,在苏州任刺史时。兴元元年(公元784年),韦应物在滁州被罢,穷到无力回返长安,只好暂住滁州西涧。又经过几次升降,贞元五年(789年)到苏州任刺史。这时期,德宗处于危难之时,比较能纳忠言,惩办了卢杞,又接受了李泌、陆贽提出的不少高明建议,军心、民心振作,于兴元元年七月收复长安,到贞元五年政局大体稳定。韦应物在苏州,既治大郡,又与顾况、孟郊、皎然等唱酬往来,心情与创作前首时自然不同。首句,“冰泮寒塘水渌”,“泮”,是溶解、分离的意思,“渌”,清澈的意思。写出了初春时节所有的景色特征。池塘中的冰在慢慢地溶化,也有冰块在缓缓移动,但池中更多是静静的水了,那水清澈如镜,可想而知,也寒冷如冰,但毕竟坚冰已经融化,春来了,岸上“雨余百草皆生”,一场春雨之后杂草已露出了尖尖的芽子,不知名的闲草杂卉都甦醒了。两句描绘出了欣欣春意,也象征着作者心中的国运中兴之乐。作者生活得很平静,“朝来门巷无事”,天下大局初定,暂时政简刑轻,况且从安史之乱以来,江南一带较少受战乱波及,民生也较安定。贞元以来,江南首富之区的苏州,长官就乐得时有馀暇了。再加苏杭一带人才集聚,顾况、孟郊、丘丹,诗僧皎然全在这一带活动,与韦应物时有诗篇酬唱赠答,高雅的郡守难免“晚下高斋有情”矣。“晚下”,政务之暇,一般为晚上。“下”同现在的“上”。“高斋”,既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高,又有深宅高堂之上清静无为的意思。这“情”,恐怕就要用浅斟低酌来相慰了。

两首相较,第一首写国家动乱,“銮舆外幸”之时,作者深深地担忧国家,关心朝廷,自叹无力为君消弭祸乱,求其次,认为台宴不宜。第二首写于大局已定,郡治安宁,又有同诸好友切磋诗文,时当冬去春来,万物争发,他诗人的故态又复萌了,觉得但有“情”,小酌台宴未尝不可。二词可说是写闲适境界的,但他的喜怒愁怨带有明显的时代气息,作品表现出较浓的政治倾向。词既为人乐而作,所以读来琅琅上口,辞意浅俗,作者的一片忧国忠君之心,表现得清微淡远,诚如苏轼所言:“寄至味于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