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像每天早上那样,莉莉亚一迈出自己的房门扭头向右看,便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即使阿尔尼花了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井然有序,上班前还要锁上屋门,以免妻子弄乱房间,他还是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总是把门口的基里姆地毯放偏到了左边。也许是莉莉亚每天早上在他上班离开后,总会用木屐拖鞋的鞋尖把地毯拖正的缘故吧。

他们的婚姻已经维系了三十多年,近几年来,他们都意识到,最明智的做法是各有各的房间,这样他们便可以既同住一个屋檐下,又不干涉彼此的生活。唯一能证明他们曾经相爱过的,是阿尔尼每天下班回来在莉莉亚嘴唇上那轻轻的、优雅的、低调的一吻。而后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他们通常会坐在厨房中央案台周围的凳子上,吃莉莉亚准备好的美味晚餐,同时看看十三频道吉姆·莱勒1主持的新闻报道。虽然莉莉亚在美国这三十七年间已经变得像个真正的美国女人了,但那暗黑的肤色上黑碧玺般美丽的杏仁大眼,以及每餐必放生姜的习惯,仍在表明着她的菲律宾血统。

阿尔尼永远是个绅士,他总会对莉莉亚的厨艺赞美一番,而后起身刷自己的碗筷,再告辞回自己的房间。这也就意味着,四十五分钟的进餐时间过后,莉莉亚便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她要么在电脑前待一会儿,要么翻翻丈夫带回家的报纸。电脑放在橱柜内嵌的一块空间里,那是她专门留出来给自己做书斋的地方。每天晚上十点,她会听到艾德的脚步声,一旦这个高大的金发男人出现在厨房门口,莉莉亚便会叮嘱他要轻一点。艾德是个五十五岁的退休警察,十年来一直住在莉莉亚他们家的三楼。不过莉莉亚仍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他住在这里。自从在一个商场当保安值夜班以来,艾德形成了每天晚上同一时间下楼的习惯,而这给莉莉亚的生活又增添了新的元素。在厨房凳子上坐上十五分钟吃完夜宵,艾德总会对带着探究神情的莉莉亚说,他着实喜欢这些饭菜,而后,他会因为自己稍稍填补了眼前这位六十二岁女人生活的巨大空虚而得意扬扬。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就只能把他们拉近到这样的地步了。比方说,莉莉亚从来没有勇气问这个几乎已经成为自己家庭一员的男人,周末都去了哪儿。好在她在艾德每月支付的四百美元租金里包含了膳食费,这样他们才有交谈的引子。否则,艾德就会像只吃花生酱和果酱吐司的美国人那样,消瘦得如同幽灵一般。

多亏了莉莉亚生活里的这些常规琐事,那天早晨她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阿尔尼门口的基里姆小地毯——那还是和他们住过一阵子的一位土耳其女人送的礼物——正不偏不倚地摆在原处,这只能说明阿尔尼还没离开自己的房间。即便如此,莉莉亚擅自进入房间之前还是敲了两次门。没有人回答后,她走进房间,却发现丈夫倒在了床右侧的地板上。他还穿着睡衣,莉莉亚无法判断他已在那里躺了多久。她既没有尖叫也没有惊慌,而是跑到自己房间,拿起电话,打了911。在电话那头的人询问她以了解情况的同时,她透过指尖感觉到了微弱的脉搏,这才意识到他还活着。

不久,寂静的街区传来了救护车响亮的长鸣。此前莉莉亚一直陪着丈夫。这时她走下楼,眼泪第一次夺眶而出。真正让她心痛的是,她想阿尔尼从床上摔下来时可能还尽量不弄出声音来。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倒下时有很大声响呢?为什么他一定还要抓着床沿?莉莉亚确信,丈夫这样倒下一定是不想弄出声响:这该死的静谧!

在把门打开,让护理人员上楼后,莉莉亚含着泪朝邻居的房子看了看。没有人出来看,连掀开点窗帘的都没有。莉莉亚不愿意承认这种事没人管,她更倾向于认为,是邻居们都上班去了,或是送孩子去学校了。她是如何远离从前那种脾气暴躁的生活,进入到这种平和状态的?她是如何让自己接受这种生活的?然而,她仍然无法让自己生气:无论是对邻居,还是对她丈夫,抑或是对自己的冷淡。她的愤怒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年轻的时候,她曾以为自己那一腔愤怒永远不会止息。在她以前拥挤的家里,打架如同拥抱、嬉笑一样平常。他们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里,屋里回荡着的,既有吵架声,又有笑声。派对会演变成打架,然后又变成派对,随后还会变成醉汉聚会和愤怒的狂欢,不过总是欢乐不断。在她吵闹的家里,总会有人让人抱怨、让人生气、让人自豪或被赶出家门,最后又会回来。

然而,在阿尔尼静谧的世界里,莉莉亚的家庭不过是个马戏团:一开始很搞笑、很有趣,一段时间后就会让人感觉太吵闹、太低俗了。有什么能比周日下午看场棒球赛更舒服的呢?然后安安静静地吃晚餐,什么噪音也没有,只能听到银质餐具的叮当声,或是他为数不多但充满智慧的笑话。有什么宝地能替代阿尔尼那安全、干净、整洁的房间呢?那里满是最重要的剪报,被小心翼翼地夹在文件夹里。有什么菲律宾民歌能像美国公共广播公司播音员那稳重、自信的声音那样带给人快乐呢?每个圣诞夜晚餐后,妻子和她的家人们所讲的那些古老的精灵故事又怎样呢?这些人在美国生活了那么多年,享用着各种各样的技术和医药,甚至还开着最新型号的汽车,可是他们仍然相信树林里住着某些神秘生物这些东西。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把这些故事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是件好事。阿尔尼无法接受,他也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这种无稽之谈的影响。以前他对这些年年都会讲一次的故事总是充耳不闻,不过最终他在孩子身上培养出了对平和与安静的热爱。实际上,他做得太成功了,所以,即使儿女们很少打电话,也很少来吃饭,甚至几乎从来也不让他们老两口照看孙子孙女,只是很偶尔地来上个把小时,他都很理解。虽然他不是亲生父亲,他们却百分之百遗传了他的习惯。

然而,莉莉亚承认,总是一个人独自待在房间,这让她心碎欲绝,但又不能朝儿女们发火。为了两个孩子,她愿意放弃一切,做什么都可以,虽然他们并不是莉莉亚怀胎九月所生。经过各种行政手续,她好不容易把他们从越南带到这里,花了很多钱让他们恢复健康,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更重要的是,她为了两个孩子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刚结婚不久的时候,他们住在曼哈顿,莉莉亚出众的美貌和创造力帮助他们进入各种社会圈子,让他们成为了每个派对的座上宾。她得以在这些派对上向一些重要人物展示自己的画作,并由此在一般人很难接近的美术馆里举办了画展。她喜欢待在这个满是知识分子和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的世界里。收养孩子后,他们搬离城市,来到这个有花园和很多房间的大房子里。这当然是阿尔尼的主意。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孩子的美国家庭都这样。除此以外,两个孩子经历了太多的创伤,需要一个安静、稳定、平和的地方。不用阿尔尼说,莉莉亚也知道曼哈顿不是这样的地方。于是,莉莉亚妥协了。每次都是这样。

最终,他们被撇在了这个有七间卧室、四个卫生间,不知道有多少橱柜的大房子里,而这房子原本是为两个孩子买的。莉莉亚一个人无法打扫那么大的地方,以前请的墨西哥阿姨又总是干活不利索,以致房子里满是灰尘,而窗户上那层厚厚的灰尘已经很难让人看清外面的花园了。现在,他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带到这儿来,哪怕一个小时也不肯,都嫌这房子太脏了。

对讲机里的声音把莉莉亚带回了现实。护理人员用担架把六十岁的阿尔尼抬进救护车,莉莉亚也跟着上了车,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伴着救护车回响在纽约郊区那空旷大街上的长鸣,他们驶向了医院。救护车内的静谧并没让莉莉亚觉得不自在,毕竟,她已经在这种氛围中生活了很多年。

同时,在早六个小时的时区,马克正要打开公寓的大门,手里还提着一个小蛋糕盒。每周五他都会早早地离开画廊回家。走到蒙日路时他总会到马路右手边的法式蛋糕店买两块甜点,而后便加快脚步,这样就可以更快地和爱人、相伴二十二年的妻子克拉拉相聚了。每当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总会迫不及待地去闻一闻那由自家公寓一层的门缝散发出来的咖啡香气。多年前的一趟纽约之行中,他们发现了滴漏式咖啡,从那以后就把欧洲人最珍爱的卡布奇诺放到了一边,转而迷恋起香草咖啡来。

他们从结婚以来就一直住在同一个公寓里。这是个一居室的房子,厨房最宽敞。克拉拉从小就喜欢下厨,所以厨房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厨房是这个公寓最吸引人的地方,里面摆放着鲜花、绿植和饰品,中央有一张餐桌,角落里还有个小电视。他们的客厅俨然是一个图书馆,架子上整齐地放满了书,他们经常挑一本坐在厨房里读。马克对此从来不抱怨什么,每天晚上乐呵呵地跟随妻子回到卧室,闻着她身上混带着食物气息的香水味,而后睡意便来了。这份愉悦,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无法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