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横渡英吉利海峡,来到巴黎(2)

这是我年轻时在爱情路上的第一次大胆冒险,并带给我极大的震撼。这两个爱我的人竟然能够抗拒如此的诱惑,令我向往已久的爱情大门对我紧闭。我把这种力量倾注到艺术中,爱情不能给予我的,我将从艺术中去找寻。

我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里,潜心探索一种崭新的舞蹈。传统的舞蹈理论将一切舞蹈动作的中心弹簧界定在人体后背的中心脊椎的下端,胳膊、腿和躯干的活动都必须受制于这个中心。这种方法从纯生理角度出发,而不顾人的心理因素。它产生的动作是人工的、机械的,像医生教导病人做的一样。我常常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盖住心窝。我想通过身体劳累的极限体验,寻找到原始动力的火山口。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我渐入佳境,可以随心所欲表现任何情感和思想。只要一站在舞蹈的边缘,精神的泉流就通过身体的各个渠道,涌遍全身。这种舞蹈,绝不是简单的手足挥舞,也不仅仅是大脑的召唤,而是心灵的检阅,一个内在灵魂的自我觉醒,它展现的是生活原型,是自然的原初样貌。我往往想把这种理论解释给艺术家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曾在《我的艺术人生》中提到过我的理论。

这种理论貌似很难诉诸言语。但哪怕是最小的学生,我也会尽量去解释,让她们理解,这种启蒙是进入舞蹈的第一步。就连最小的学生也能理解,理解之后,她们的动作、舞姿甚至走路的姿态都会散发一种发自内心的优雅。这并非与生俱来的。所以我的学生,在特罗卡迪广场和大都会剧院表演时,总是能够吸引众多的观众。但是当她们长大后,往往受物质因素的影响,失去了小时候的那种灵动。

童年和青年的成长环境使我内心的这种力量保持完整,在生命的每个阶段,我都成功地抵抗了外界因素的影响,在这种力量的召唤下成长。所以,当我想获得世俗之爱并以失败告终后,又重新回到了这种力量中。

后来,安德鲁内疚地出现时,我总能一连数小时跟他谈论舞蹈艺术及一些新观点,而他从未表现出厌烦,一直用最大的耐心和同情聆听我所发现的每一个动作。我的探索引起了格弗瑞伯爵夫人的注意,她是社交圈的皇后,邀请我去她家里演出,那里集聚了巴黎社会各界名流。伯爵夫人说我是希腊艺术的复兴者,那时她崇拜的是皮埃尔·路易的《阿佛洛狄忒》和《比利蒂斯之歌》,而我所演绎的,是大英博物馆冷寂的灯光下的雕刻柱和希腊帕提农神庙的庙顶。

伯爵夫人的客厅里有一个小舞台,舞台以格子框架为背景,每个格子里放一朵玫瑰,这种布置和我的舞蹈精神极不协调。虽然我也读过伯爵夫人所崇拜的那些艺术作品及读物,但丝毫未受其中描写的肉体欢娱的影响。这表明文学审查制度根本没有必要。没有亲自体验过的事情,譬如情爱,即使印在书本上,也无法令人豁然开朗。

或许因为骨子里流着富有开拓精神的先辈的血液,我仍然笃信清教徒思想。我相信多数美国艺术家也是如此,尽管其作品中也不乏情爱肉欲的描述,但那都是浪漫的英雄主义使然。比如惠特曼,尽管他的作品一度因为描写情爱欢娱而遭到封杀,但他有一颗清教徒的心。许多的美国艺术家也是如此。

那么,这种清教徒主义不同于法国的感官主义,是因为美国土地粗犷、风霜摧残呢,还是受无所不在的林肯精神的影响?也许有人认为美国的教育使得美国人将这种情欲降到了最低。真正的美国人,既不是狂热的淘金者,也不是传说中的拜金者,他们是理想主义和神秘主义者。我并不是标榜美国人没有欲望。恰恰相反,广义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或者有凯尔特血统的美国人,真正到了紧要关头,恐怕比意大利人还要热烈,比法国人还要性感,比俄国人还要彪悍。只是早年的习惯令他们将这种性情很好地封存了起来。只有当生活中发生非同寻常的事情时,这种性情才会喷薄而出。他们是所有民族中的性情中人。我知道有些人,睡觉时准备两套睡衣,一套丝质亲肤的贴身穿着,一套羊毛制的穿外面用于保暖,旁边放着报纸或杂志,口含香烟,忽然就可能为性欲而发狂,连希腊人也甘拜下风,那种喷涌而出的热情,连意大利人也难以望其项背。

因此,当我那晚在物欲横流的格弗瑞伯爵夫人家里演出时,并不开心。我觉得这简直是完全的失败。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伯爵夫人慷慨的支付凭证,她感谢我的表演,并让我去门房那里领钱。对于钱,我分外敏感,也不喜欢被叫到门房那里,但这笔钱能够让我支付房租。

我在梅德琳夫人的工作室里度过的某个晚上更为开心。那次,我随着《俄尔普斯》起舞,并第一次见到了有“法国萨福”之称的诺瓦耶女伯爵。让·罗兰也去了,并将我的演出评论发表在报纸上。

除了卢浮宫和国家图书馆让我乐不思蜀外,我又发现了第三个快乐之源,那就是迷人的歌剧图书馆。图书管理员对我的研究很热心,凡是跟舞蹈及希腊艺术和剧院有关的书籍,他统统给我找来作参考。我阅读所有从古代至今的舞蹈艺术文献,并一一做了笔记。博览群书后,我惊讶地发现,我崇拜的艺术家,只有让-雅克·卢梭、沃尔特·惠特曼和尼采。

一个阴翳的午后,工作室外有人敲门,是一个优雅大方的女人。她的出现犹如瓦格纳音乐一般,预示着什么事情将要发生。确实,她的来临以及伴随的不幸让我难以忘怀。

“我是波利尼王妃,是格弗瑞伯爵夫人的朋友,我看过你的舞蹈,很喜欢,特别是我的丈夫,他是个作曲家。”

她面容漂亮,只是下颚过于凸出,显得过于严肃,就像罗马皇帝的脸,冷酷和矜持将她五官掩了一分色去,她的声音也很粗犷沙哑,如同铁质一般,像她这样的人会发出这种声音很是奇怪。后来我想她这种冷酷的表情及沙哑的嗓音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我向她谈了我的艺术和理想,她立刻提议在自己家里举办演出,她会画画,还会演奏钢琴和风琴。当她看到我们的穷困处境时,深感同情,辞别时羞涩地放了一个信封在我们桌子上,里面装了2000法郎。

虽然外界一直传说她很冷漠且缺乏同情心,但我相信她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她家,还见到了波利尼王子,一个极具天赋的音乐家。他身材瘦削、面容精致俊美,总是戴一顶黑绒帽,彬彬有礼。我穿上舞衣起舞,他特别高兴,赞美我是个迷人的孩子,还亲自为我伴奏。我羞涩地回答:“我也喜欢你,真希望伴着你作的曲子在你面前起舞。”

我们约定了以后合作。只是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些事情不尽如人意。跟王子的合作机会对我何其珍贵,但是随着王子的不幸离世,我的希望也化作幻影。

话说回来,那一次在王子工作室的演出大获成功,因为工作室主人慷慨地将其对外开放了,因此观众不只限于他的朋友,还来了更多的人。之后,我们还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进行了慈善演出,每次都有二三十人到场。波利尼王子夫妇每次都来。还记得有一次,王子兴奋异常,以至于摘下他的黑绒帽在空中挥舞道:“伊莎朵拉万岁!”

大画家卡里埃一家也来看我的演出了。有一次他发表了一段演讲来称赞我的舞蹈,我受宠若惊。他说:

“伊莎朵拉为了表现人的情感,从希腊艺术中找到了最好的原型。她对那些美丽的浮雕形象赞叹不已,从中取得了灵感。但是,富于创新本能的她却以此返回自然,从而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产生了她的所有舞蹈。她的成功就在于,相信能够复活希腊舞蹈的同时,还找到了自己的表现方式。她思考的是希腊艺术,表现的却是自己的东西。她的愿望就是要忘记时间,追求幸福。

“伊莎朵拉的舞蹈不再像传统意义上的舞蹈,而是一种个人感情的抒发,是一种更有生命力的艺术。它无比丰富,激励我们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