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真的是这样!我隐隐有些激动,脱口而出:“您对印度宗教很有研究,不大可能仅用善良光明的一面结尾。”
她的表情有些愕然,“你还知道我对印度宗教的研究?”
这不是很明显嘛!《天际》中设定的善恶双方,就是印度宗教的创世神和毁灭神。
“这位小姐,你是……”她同我一起走出去,一边问。
“我只是普通影迷啦,很高兴能和您探讨呢!”我得到她的肯定,自然更加高兴。
在走廊的转弯处,她停下脚步,主动问:“那么你看过我前年的电影吗?《天堂和地狱》。”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彼此要复仇的男女如何在仇恨中迷失,最后又渐渐清醒,而那个女人最终还是脱离了男人的桎梏。我不喜欢那个故事,太阴沉,雾蒙蒙的像是永远不会晴天。
“其实那部电影里,男人才是主宰。”我回忆起电影里那个矛盾而深情的男人,“这部电影其实从始至终,女人都没有挣脱过。”
我发现她的眼神僵了僵,“你这么认为?”
她不认同吗?我有些奇怪,不过我还是打算说出自己的意见。
“是啊……”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直到这位著名的女导演用提高了分贝的声音打断我——
“小姐,是谁允许你这样评论我的电影的?!”
我愣住了。
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用尖锐的声音说:“你怎么能这样解读我的电影?”
“我……”我承认自己刹那间被吓到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到了她。
即便今天来看展的都是文化圈的人,还是难以克制好奇心聚拢过来。我看着安导演,头脑里一片空白,而她发怒的气势又这样强大,眼神清冷,“请你解释下男权主义的体现。”
我定了定神,结结巴巴:“或许您在电影里表现出的是毫无意识的……但,但这反而真实……”
她向我逼近一步,神情反而变得淡淡的,“你的解读很有趣。”
许是被她的气势吓到,我吞了口口水,说:“安女士,如果冒犯您了,我实在很抱歉。”
是的,没错,如果这个时候我能聪明地说上一句“对不起,是我理解错了”大约会好很多,可是我真的觉得自己没错——如果有一天有人发现我的照片里隐藏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信息,我应该会高兴吧?
“你不觉得毫无根据地评论旁人的作品,其实是件很没礼貌的事吗?”
我微微怔了怔,想要再辩解几句,忽然有人拦在了我前边说:“安导,很久没见了。”
我定睛一看,挡在我前面的竟然是沈钦隽。他什么时候来的?
安蔚然见是他,或许也意识到了刚才的失态,微微笑着说:“很久没见了。”
沈钦隽半侧身看我一眼,似笑非笑,“白晞,你认识安导吗?”
“原来沈先生和这位小姐认识?”安蔚然脸色稍缓,“白小姐刚才在和我讨论电影。”
他云淡风轻地看我一眼,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那个眼神里已经饱含威胁,示意我不要再多嘴了,我只能讷讷地一言不发。
又有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徒弟,你不是最喜欢安导演的电影么?要签名了没有?”
他转而笑着对安蔚然说:“安导,她是我徒弟,上次××的那组照片就是她拍的。”
她淡淡地重新打量我,只是点了点头。
麦臻东趁机把我一拉,低声说:“跟我过来。”
我被他拖走之前,回头看了沈钦隽一眼。他的眼锋很快地从我俩身上扫过,那种平静竟让我觉得隐隐心惊。
麦臻东合上贵宾休息室的门,哭笑不得,“你还真行啊白晞,安蔚然是圈子里出了名的有城府,你居然还能激怒她?”
我有些着急地辩解:“你干吗拖我走啊?搞得我心虚一样,我只是想问个问题,没恶意的。”
他嗤笑,“你没看看刚才周围都有谁?好几家媒体这些天盯着安蔚然,巴不得她的新戏出新闻呢,你这里倒好,回头就给她整一出失控的戏码!”
我“呃”了一声,当时我说了什么她才会近乎失控的?我真的都不大记得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垂头丧气地说,“你二楼的作品我还没看呢,现在不好意思出去了。”
他像哥哥一样拍拍我脑袋,“行了,我出去打个招呼,要是她走了,你就出来吧。”
我在他出门前叫住他,“你刚才说××的照片是什么意思?”
“哦,你还不知道吧?上次那套照片里安导看上了其中一个新人,这次戏里是女二。她还特意问了摄影师是谁,说把她的刚硬抓得淋漓尽致。”他顿了顿,“本来我是打算介绍你们认识的时候说的,谁知道你们倒抢着遇上了。”
他转身出门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贵宾室,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你给我出来,现在。”沈钦隽仿佛是在咬牙切齿。
“啊?”我一下子有些慌乱,刚才有麦臻东护着,我还不觉得,现在却仿佛是做错了事被抓住的孩子,有些无措。
我站起来,到底不敢立刻出去,只能先去洗手间平静下心情。
洗手间里除了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还有一种很自然的香氛,像是泉水的味道,我直直地看着走进来的年轻女孩,一时间有些怔住。
秦眸大大方方地走到我面前,和我打招呼:“白小姐,你好。”
我连忙挂了电话,有些尴尬地笑,“秦小姐。”
她不再像上次那样仔细地观察我,只是请我坐下来。我看到她笑的时候,脸颊上有很深很深的梨涡,真好看。
“我刚才也在外边。”她微笑,“白小姐,我第一次看到安导发脾气呢。”
唉,这叫我怎么说?幸好她的语气表明她也只是觉得好玩,倒没有恶意。
“我在片场也常被安导骂的,没事啦。”她大约是见我难过,又说,“你别太在意了。”
我不由得重新审视秦眸。在这之前,因为沈钦隽的缘故,我对她老是保持有莫名的敌意——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个很容易让人有好感的女生。
“你们新片是演什么的啊?”我承认我有些好奇,竟然就这样和她搭上了话。
她只是摇头,“不好意思,签了保密协议的,不能透露。”
虽然是拒绝,却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我表示理解,又问:“那你拍完这个戏呢?还要回去上学?”
说完才觉得后悔,她现在一定知道我和沈钦隽的“关系”,这句话由我来问,真是怪怪的。
她微微勾起了唇角,“是啊。”
认真工作,认真学习,并且毫不在意自己“美貌天赋”的女孩子,我感叹了一声,打心眼里承认这个女孩子生活得真漂亮。
“你呢?”她抬起双眸,用异常清澈的眼光看着我,“你和他……还好吧?”
我该怎么回答呢?大脑高速运转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亲自面对前女友”这一条可没列在我和沈钦隽的协议里啊!
“还好啦,就是他太忙了。”我含糊地说,一边心虚地晃开目光。
她轻轻“哦”了一声:“他今天来陪你看摄影展的?”
我沉默,她便微笑着说:“他是很忙的,以前连我电影的首映式都抽不出时间参加。”
“不是,其实我是和我师父一起来的。”我决定实话实说,之前已经配合沈钦隽那样骗她了,当面扯谎的事我真的干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会来。”
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底微酸,因为我真正想对秦眸说的是:我知道他会来的,可那不是为了陪我,是为了陪你啊……
她很快地收敛起情绪,并且适时地表达出一点儿无伤大雅、令人愉悦的好奇:“麦臻东是你的师父?白小姐是摄影师?”
“我在荣威工作。”我简单地说,“以前是助理摄影师——我们还见过的,你记得吗?”
她想了很久,大约还是记不起来,便抱歉地说:“对不起。”
“没事。”我摆摆手,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嘛,我指了指卫生间那一排关着的门,“那,我先过去了。”
“你挂着相机方便吗?”她却落落大方地望着我,“要不要我帮你拿?”
我低头看看自己脖子下的相机,踌躇了片刻,摘下来递给她,本来不想麻烦她,可是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在洗手台上……实在舍不得。
“那麻烦你了。”我递给她,又十分小家子气地叮嘱说,“小心点儿哈,很贵的。”
我看到她眼里一抹微妙的笑意,答应我说:“知道了。”
上完厕所出来,秦眸果然捧着我的相机,依旧在原地等着。
我说了句“谢谢”,同她一道出门。
老麦远远走过来,真是谢天谢地!
虽然现在真的不讨厌她,可是两个人独处,我还是觉得不自在——尤其是当你发现,那个原本被自己视为“敌人”的人,竟然这么亲切温和的时候。
唉,我在心底狠骂自己卑鄙,脚步却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师父。”
“嗳,秦小姐也在啊?”麦臻东顺带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秦眸亦同他打了个招呼,转而对我说:“白小姐,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再见面。”
麦臻东看着她走开,一手插在口袋里,饶有兴趣地说:“大导演要见你。”
我的头都大了,“安导演啊?她……她不会这么记仇吧?”
我头脑还蒙蒙的,手机忽然响了,沈钦隽的名字一闪一闪的,我冲着麦臻东抱歉地笑了笑,走到旁边接起来。
沈钦隽的声音明显已经不耐烦了,“还在磨蹭什么?”
“刚才遇到了秦眸,她拉着我聊天。”我老老实实地向他汇报。
他沉默了片刻,似是不经意地问:“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她好像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低声说,“她应该还是挺难过的吧。”
远处麦臻东又在冲我招手了,我收拾了下心情,对电话那边说:“你别等我了。我有事,先挂了啊。”顿了顿,我怕他不放心,匆忙又补上一句,“我保证不惹事了。”
门口,安蔚然站在一辆SUV边,等我走近,轻声说:“白小姐,刚才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说:“是我不知轻重随口乱说。”
“不,你很敏锐。”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到了很多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地方。”
“啊?我说了什么?”我有些茫然。
“《天堂和地狱》,你说那是男人主宰的电影。”她怅然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摆脱了男人——或者说男权的桎梏,甚至连那些评论家都被我骗过了,可只有你看出来了。”
我看着她的侧脸,这个女人已经过去了美貌的巅峰期,可是岁月沉淀下的优雅让她显得异常动人。她微微发怔的样子,看在旁人眼中,依然是动人的。
“那部电影是有原型的吗?”我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残酷又这么深情的男人?”
她不置可否,望着我的眼神却笑意满满:“原型?白小姐,如果真的遇到那样的男人,还是躲开为妙。”
“为什么?”我不解。
她眯了眯眼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却淡淡地说:“有句话你一定听过……情深不寿。”
情深不寿?
听起来很悲凉的四个字。
我仔细地回想,自己身边能被称得上“情深”的男人,大约就只有沈钦隽了——虽然他喜欢的对象不是我,可我还是希望——他们的感情能长久一些。
周一上班,一大早我就接到沈钦隽的短信:晚上一起吃饭。
今天我生日。本来约了许琢一起庆祝,连饭店都订好了,忽然搞这么一出,我有些不愿意,回了条短信:我已经约了朋友了,改天吧?
发出去前我又检查了一遍,觉得语气有些生硬,默默加上一个“呵呵”,发送成功。
不到一分钟,沈钦隽的短信回了过来,毫无商量余地:不是你生日吗?让你朋友改天。
那一刹那,我的心怦地一跳,被什么又坚硬又柔软的东西撞击到了最深处。
他竟然知道我的生日!
我是喜欢他的,我一直知道。
所以我拒绝不了。
和许琢说了改期之后,她很是八卦地追问了我约谁一起过生日,是不是部门同事。我哼哼哈哈几声敷衍过去,许琢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是上次你带回家那个帅哥?”
“哎呦,老大叫我了,不是啊真的不是。”我有些尴尬地挂了电话,心底却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朵小小的火苗,轻轻复燃了。
二月底的天气还很冷,我下了班,赶到了他发给我的地址所在。
那条路又远又偏,司机也开得连连抱怨,最后终于找到一座其貌不扬的两层小楼。大门紧闭,我对了好几遍地址,确定没错。正要上前敲门,忽然看见那条空空荡荡的路上有一辆车正慢慢开来。
车子我认得,是沈钦隽的。
我转身走向那辆车子,边走边冲他挥手。
车子在我身边停下来,车窗落下来,沈钦隽只穿着一件衬衣,看上去心情不错,“这么早就到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其实我已经冻得微微地发抖,咬着牙说:“还好。”
他抿起唇角,刚要开口,手机响了。
还是那首熟悉的曲子,我的心情稍稍一沉。
他顿了一秒钟的时间,接了起来。
其实全程沈钦隽没怎么说话,只是在听,然后最后那句“你稍微等一下”让我有了很奇怪的预感。
他放下电话,有些抱歉地望向我说:“你先去里边等一等,我有些急事,很快就回来。”想了想,又补充说,“半个小时。”
我默默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点点头,“知道了。”
秦眸找他或许真的是急事,沈钦隽一贯不动声色的表情竟略略有些焦急,来不及看我一眼,就打了转弯,车子绝尘而去。
算了,我本来就是替身而已。
我一步步地挪回大门口,有气无力地敲响大门。
门倒是很快开了,一个穿着全套西服的侍应生很快把门打开了,微笑着问:“小姐,有预订吗?”
“呃,我朋友订了。”我报了沈钦隽的名字,没想到侍应生反倒警惕起来,很快地说:“您确定是沈先生吗?”
我点头。
“抱歉,沈先生今晚没有预订,而且沈先生的惯例,来我们这里,从来不预订。”侍应生的笑容变得冰冷疏离,“需要帮您叫一辆出租车吗?”
呵……这算什么?
不让我进去?
我的倔脾气忽然上来了,行啊,那我就在这里等。沈钦隽半个小时就会回来了,到时候看看谁牛逼。
窸窸窣窣地,忽然间有细细的碎屑从天空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