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那幽静小村不远的地方，一个可怜农妇在太阳炙烤下衣衫褴褛地躺在路边。这干瘦的可怜人饥渴交攻，背篓里那些好不容易从林子的大树下和灌木中收集来的干柴压得她站不起身来。由于呼吸困难，她甚至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过这样一来也正好结束了一切人间的绝望与不幸。然而片刻之后，这干瘪的女人又重拾力气，解开绑在身上的背篓，身体慢慢向旁边的一块草地挪去。她大声诉着苦悲叹道：“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苦与祸就单单缠上我和我可怜的丈夫了？全村除了我们，还有哪家是像我们这样拼命干活，汗都流干了可却还穷的叮当响，难以果腹？三年前我丈夫整理花园挖出金子的时候，没错，当时我们真以为总算是交了好运，好日子要来了。可是到头来呢！金子被盗贼偷了去，屋子窝棚被烧了个干净，冰雹打坏了地里所有庄家。这还不算完，老天好像嫌我们受的苦还不够，又让我生了这个小畜生，在全村颜面扫地。圣劳伦斯日那天他都三岁半了，可那小细腿还是站不起来，走不了路。他连说话也不会，只会像猫那样哼哼唧唧。可是这该死的小孽种，吃起来简直像个最健壮的八岁小孩，而且没灾没病。神啊，可怜可怜我们和这孩子。即使自己忍饥挨饿，也把他拉扯大。这小东西饭量天天见长，可是从来不干活！不，不，这已经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哎，我要死了该多好！该多好！”说着这可怜的妇人便开始了抽泣，直到痛苦将她完全淹没，无力地睡去。

面对她三年半之前生下的怪婴，妇人的悲叹并非空穴来风。其实这个身高不足两指、相貌丑陋的小东西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块奇怪的枯木。刚才躺在背篓里，这会儿他已经自个儿爬了下来，嘴里咕咕噜噜地在草地里打着滚。他的头深陷在两肩之间，背上是一个南瓜形的肉瘤，算上胸部之下悬着的细腿，这一切都让这个男孩看起来像一颗裂开的萝卜。眼神不好的人不大会注意到他那张脸，但是只要仔细打量一番，那黑色毛发中突出的长鼻子、一对放着光儿的黑色眼睛还有战战兢兢的神情，就会让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想起一株小曼德拉草。

言归正传，就在妇人昏睡、小家伙在她身边打滚的功夫，附近一所修道院的罗森施恩小姐正巧在散步回家的路上朝他们走来。天生虔诚、一副好心肠的她被眼前的这不幸深深触动，停下了脚步。“啊，公义的老天啊，”她说道，“这世间多少劳苦愁烦！这个不幸的女人！我了解她生活的艰辛，她使劲浑身解数地劳作，而现在还是倒在饥寒交迫之下！我真是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有限和无能！唉，要是我能照我自己的意愿为她做点什么就好了！但是我仅存的这些力气，这点没有被悲惨厄运夺去、没有毁坏的能力，我还要用它来抑制心中遗憾与愧疚。虽然我能给你钱，但是它根本解决不了你的问题，可怜的人啊，反而可能让你的处境更加糟糕。你和你的丈夫真是没钱的苦命，这样的人即使再有钱也是不知不觉就一夜散尽了。钱只会有带给他无尽的烦恼，这些人的财富越是增长，他们反而越是贫穷。但是我知道，比起这所有的贫穷，比起这所有的不幸，折磨你最多的还是这个你亲自带到世上的小怪物。他就像一个甩不掉的大包袱，让你的生活举步维艰。没错，高大、英俊、健壮、聪明，这些对这个孩子来说都难以企及，不过他也不是无药可救。”说着罗森施恩小姐就在草地里坐下，把那小家伙抱到自己的腿上。这株淘气的曼德拉草挣扎着，咕噜着，甚至作势就要去咬这位小姐的手指。她却道：“别怕，别怕我的小宝贝！”边说边用手温柔地从脑门开始，抚摸着他的脑袋直到后脖颈。他凌乱不堪的头发一点点变得整齐，直到最后全部都顺滑的搭在脑门上，垂在高高的肩膀和背上那个南瓜形的驼背上。小家伙渐渐安静下来，最后终于沉沉地睡去。见他睡着，罗森施恩小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他母亲身边的草地里。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薰瓶，往他俩身上撒了些里面的神奇药水，然后便快步离开了。

不一会儿这夫人便醒了过来，她发觉自己竟然神奇地恢复了精神，就像是饱餐了一顿之后还来了一口上好的红酒。“唉，”她叫道，“真没想到打个小盹竟然这么舒服！这么让人快慰！但现在眼看太阳要下山了，得赶紧回家了！”说着她就去寻那背篓，也就在她惊奇那空背篓的时候，小家伙从草地里立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叫着。他的母亲打量着他，然后拍着巴掌叫了起来：“查尔斯，我的小查尔斯！刚才这当儿是谁给你把头发梳得这么漂亮啊！查尔斯，我的小查尔斯！要不是这张丑脸，你那头小卷发该有多好看啊！现在，过来吧，快来！到篓子里去！”她本想把他抱到柴堆上，可是小查尔斯跺着脚，龇牙咧嘴冲着母亲喵喵叫着：“我不要！”“查尔斯！小查尔斯！”妇人生气地喊道，“刚才这当儿是谁教你学会了说话？好吧，既然你头发这么整齐，说起话还这么乖，那你也应该能自己走路。”于是妇人背起背篓，小查尔斯扒上她的围裙，他们就这样往下一个村子去了。

他们经过牧师小屋时，正巧在门前碰上牧师和他漂亮的三岁金发小儿子。他看到背着沉重背篓的妇人，还有挂在她腰间的小查尔斯，就大声叫道：“晚上好，丽泽太太！您还好吗？您背的东西可真多，压得您都走不动了。来吧，快到我门口这长凳上来休息一会，我让女工去给您取些水来解暑！”丽泽太太不等他说第二遍，痛快地放下背篓。她刚准备向这位好心的先生大吐苦水，牧师却发现了自己脚边刚才由于母亲动作太大被甩飞了出来的小查尔斯。他赶忙弯下腰去，扶起小家伙对妇人说：“诶，丽泽太太，丽泽太太，您的这个小家伙可真是又漂亮又乖巧！能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孩子，可真是来自上天的祝福啊！”他对小家伙是又亲又抱，似乎根本没发现这个讨厌的小东西正龇牙咧嘴地怪叫着，伺机狠狠地咬这位好心的先生一口。丽泽太太瞪着眼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位神父，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茬。“唉，我亲爱的牧师先生，”终于她带着哭腔开了口，“您这样一位上帝的仆人，不会是在嘲笑我这个可怜的黄脸婆吧？上天，但愿他知道到底为什么，明明是在借这个小怪物惩罚我！”“什么，”牧师正色道，“亲爱的太太，您可真会开玩笑了！嘲笑、怪物、上天的惩罚，我完全听不明您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谁要是连一个这样的孩子都不喜欢的话，那么他一定是疯了！亲我一下，我的小乖乖！”牧师抱得更紧了，但是查尔斯却一边咕噜着“我不要”，一边再次张开嘴去咬牧师的鼻子。“看看这个坏东西！”丽泽太太惊叫道。这时牧师的小儿子说话了：“亲爱的爸爸，你真好，你和小朋友们都那么处得来，他们一定都非常喜欢你！”“哦！听啊！”牧师眼里闪着光亮叫着：“哦！丽泽太太您听到了吗！您为什么不放过这个漂亮乖巧的男孩，您最亲爱的小查尔斯呢。我知道了，不管他多漂亮、乖巧，您永远都是那么讨厌他、瞧不起他。丽泽太太，把您这个充满希望的孩子交给我吧，我来抚养他，我来教育他。您的生活已经够不容易了，这个孩子只会给您平添负担。而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反而让我感到快乐！”

丽泽已经被惊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叫道：“但是，亲爱的牧师先生，亲爱的牧师先生，您是认真的吗？您真的要收养这个小怪物，顺带拿走这小怪物带给我的所有痛苦吗？”妇人越是把那丑陋的小怪物说的不堪入目，牧师就越是觉得她已经无药可救，根本配不上一份老天爷借着这个独一无二的男孩赐给她的美好祝福。直到他终于忍无可忍，抱着小查尔斯跑进了屋子，锁上了大门。

丽泽太太呆若木鸡的站在牧师的家门口，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仍旧是难以置信。“上帝啊，”她喃喃道，“我们亲爱的牧师先生到底是怎么了，什么让他对我那个小查尔斯那么着迷，什么让他能把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当成一个漂亮、乖巧的孩子？好吧！愿上帝降服这位亲爱的先生，他把我的重担全揽到自己身上了，祝他一切顺利吧！嘿！没了小查尔斯，没了这个最重的包袱，这篓木材背起来真轻松！”

就这样丽泽太太背着柴火，心怀感激、开心地赶路去了。

虽然我直到现在都缄口不语，但是你这样的聪明读者到这里也应该发现那位别名罗森格林施恩的教会修女罗森施恩可是大有来头。事实上正是她那带着某种神奇魔力的抚摸和梳头，让善良的牧师对小查尔斯一见如故，视如己出，把他当成了一个漂亮聪明的孩子。亲爱的读者，虽然你非常聪明，可是你大概还是完全猜错了，甚至为了尽快搞清楚那名神秘修女的身份而一目十行，从而错过本书最为精彩的部分。所以我想我还是现在就把我知道的关于这位小姐的情况向你们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