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桃红柳绿,日煦风暖,最是一年春光无限,晌午刚过,临安城余杭门外街道上,午间熙熙攘攘的热闹已经散场,一条宽整的大街上虽不冷清,却也尽是些赶着出城入城的路人。此时正是一天里生意最淡的时候,沿街的商贩也懒得招呼生意,不是坐在摊子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蝇拂子打盹犯困,就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整个街道上,一派懒洋洋的气氛。间或几只燕子在时不时卷动的酒招子间翻飞来去,只有如庖丁楼一般几家大酒家里,不时传来江湖豪客醉醺醺的猜拳嚷闹之声,让这春日午后的街道上更添了几分慵懒气象。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这春日午后的困意,几个睡意正浓的商贩一脸嫌恶的抬起头来,口中含糊不清正詈骂几句,猛然一匹白马上稳坐一人从眼前泼风似掠过,众人不禁吃了一惊,待回过神来,那白马已然掠出四五丈远近,只见那马浑身上下一片雪白,就如同用一整匹白缎给身子裹起来一般。又不同普通白马呆滞的纯白,奔腾间与阳光相映,隐隐泛起一股闪亮的银色,却又流转不定,稍瞬即逝。虽然这大街上懂马之人不多,但临安城乃是江南第一大都会,就算市井小民,眼界也不同他乡外阜,此时见到如此骏马,不免一片啧啧之声。
“庖丁楼?!”忽听马上骑士讶异一声,此时白马正昂头疾驰,只见那骑士两腿夹紧马腹,丝缰只一提,白马猛然一声长嘶,疾驰的身影如同撞到石墙一般就地顿住,人立而起,原地转了几个磨旋,稳稳的停在当地。顿时一街两旁众人无数叫好称赞之声,马上骑士倒似乎充耳不闻,径自翻身下马,众人这才发觉非但白马神骏,这马上骑士也是个英朗之人,容貌俊秀,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勃,一身素白箭衣裁剪合度,腰中一条紫缎束带,两枚用作带扣的碧玉,青翠通透,流光晶莹,一望可知乃是上等玉石,身材长大,肩宽腰阔,行动中隐隐透出一股剽悍气概,只是双眼深邃,眼神犀利,总是透着一丝睥睨神色,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赵家酒,余家柳,原来这庖丁楼余家却在此处!”,那骑士看着庖丁楼三个古色古香的大字匾额,自言自语着下了马。随手将缰绳扔给迎出来的酒保,也不吩咐,看着那门口一副对联“座中客恒满,樽中酒不空”,不禁一笑道:“店家只想无忧,只怕小二要忙死”。再往里面看时,偌大的一个庖丁楼,内中陈设粗率简单,几乎与村野小店一般,座头多是红油桌椅,站在门口,张眼就能看到几个江湖豪客半踩半坐,已然喝得满面通红,犹自划拳喝令。那骑士不禁脸上闪过一丝憎恶之意,退了一步,重又看了看那匾额,问那正在拴马的小二:“这庖丁楼,临安城共有几家?”
“只此一家,别无分店,”,那小二拴好马,登登登过来一躬身:“客官请进来随意坐,要用些什么酒菜,尽管吩咐,我这就去招呼后头给您安排”。
“哦……哦…。。捡你们拿手的来几样,务必精致”,那骑士略有些踌躇的吩咐道,看着小二一道烟往后堂去了,又望了望那门头上的招牌,这才重又入内。
“好一匹骏马!”那骑士正要迈步进楼,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彩,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回头只见一个老者,六十岁左右年纪,一身褐衣,气势豪放,虽然年纪大了些,仍旧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左手牵着一头健驴,右手拎着一个大酒葫芦,浓眉长髯,捋着长须绕着白马周身上下打量,赞不绝口。颇有一种恨不得骑上去驰骋一番的意味。那骑士看老者这幅模样,也自一笑,他一路南来,这匹白马也曾被不少人夸奖,从来颇为得意,信步踏上庖丁楼台阶说道:“老丈当心,此马性子暴烈,莫要伤了你”,
老者看也不看那骑士一眼,伸手在马背上用力按了两按,口中自言自语道:“筋毛明亮,似雪如银,骨骼宽大,身长蹄阔,呼吸深匀,四肢刚健有力,能负重,善驱驰,一百里内,只怕临安城只有两三匹能追得上它,五百里内,或许有十匹左右,只不过…。。可惜,可惜啊。”白衣骑士听这老者一席话,倒是点头赞许,听他忽然说出“可惜”二字,脚步一顿,回头笑着问道:“可惜?如此好马,不知老丈有何可惜?”
褐衣老者这才抬头瞄了一眼骑士,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回头再打量几眼白马,似乎有几分遗憾道:“马是好马,只怕人就未必是好人”。
白衣骑士脸上颜色微微一怒,一道阴鸷神色一闪而过,口中语气略带阴冷道:“老先生,你我今日之前素未谋面,姓名不知,你如何知道在下未必是好人?”
“嘿,所谓南橘北枳!知者自会辨识”,褐衣老者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道,语气一转,冷冷道:“此马非南国所有,所以我知你并非好人!”
哈哈哈,白衣骑士不由一阵冷笑:“我曾听闻以貌取人,不想今日在这临安城,头一回遇到以马取人,此马的确非南国之种,只是这临安城中北马须也不少,难道那有一匹北马的,个个都不是好人?老先生既然因此马而知我非好人,倒请老先生赐教了,在下洗耳恭听!”最后这“洗耳恭听”四字说的极为斩钉截铁。
褐衣老者又看了那白马几眼,刚刚还称赞绝口不断称赞,此刻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憎恶深色,顺手将驴绳往庖丁楼门口拴马桩上一系,拎了酒葫芦,看也不看那骑士一眼。自顾自走进庖丁楼里,捡了门口一副座头坐下,两眼直瞪瞪看着那骑士,半晌才说道:“好一张利口,既要恭听,何不进来坐?”
此时酒楼内虽不是生意好的时分,楼下散散落落也坐了十数人,多是紧身装束,有些身边桌上都放着兵器,显见是江湖豪客,那骑士看老者如此做派,也慢慢踱进来,睥睨四顾,找了一副空座头昂然坐下,轻轻拂了几下身上的尘土,慢慢道:“我听闻那鲁国公冶长,能解百禽语,常常觉得此事过于奇妙,未必可信,岂料今日这临安城下,老先生能以马识人,想必也是善解兽语,只是这兽语乃是畜生之言,只怕未必可信?”言下之意,乃是讥讽这老者出言不逊,说的不过是“畜生”之言。
“呵呵”,那褐衣老者笑道:“不错不错,这世上有些畜生牙尖嘴利,哓哓不休,所说未必可信,不过此马既无尖牙,又无利爪,似乎可以一信!”
褐衣老者话音刚落,骑士脸上蓦然涌起一股血色,他方才借着“兽语”二字,讥讽老者所说乃是畜生之言,不料老者言语也极为犀利,立刻就用“有些畜生”原样奉还,而且指明此马可信,那“牙尖嘴利”四字所指是谁,自然不言而明。
那老者却似乎并不留意白衣骑士脸色有变,拿起酒葫芦,又饮了一口,抹了抹嘴,突然厉声喝到:“此马名为照夜玉狮子,乃是金国王子坐骑,你从何处得来?”
这一声喝问,中气十足,平地惊雷,方才还喧哗不堪,吆五喝六的庖丁楼上下,吵闹声如同退潮一般散去,不多时,整个庖丁楼已是死一般的寂静,楼中群豪本已醉眼迷离,歪三倒四,被这“金国王子”四个字一惊,就有几个被这一声惊醒,一瞬间不知所谓的,被身边人以提醒,顿时整个大堂的眼光都恶狠狠落在这白衣骑士身上。
当时金宋交兵已久,金国已经占有大半宋国疆土,四太子金兀术更是跨江南下,搜山检海,追的即位不久的宋高宗赵构一路南逃,最后从明州入海躲避金兵。只是因为岳飞,韩世忠等大将力战不殆,屡破金兀术主力,几乎在黄天荡将金兀术生擒活捉,才保住这江南半壁。而后宋军北上,接连收复失地,谁知绍兴合议,赵构任用秦桧为相,力主退兵割地议和,民间风传金国与秦桧密谋,若要议和,必杀岳飞,致使一代名将屈死风波亭,因此南宋士民无不视秦桧与金国为仇讎,此时竟然有人胆敢骑乘金国王子坐骑来到这临安城,就算不是金国王子,此人也与金国有莫大干系。庖丁楼上下多是江湖豪客,一言不合就能拔刀相向,更何况眼前这人身负金国嫌疑,此时寂静中不时传来噌噌刀剑出鞘声音,数中几人从座中缓缓站起,双手伸入腰中皮袋,显见得是暗器好手,只等这骑士一言有异,庖丁楼大堂内立时要卷起一阵血雨腥风。
“原来是这个缘由,不知老先生可曾听过紫髯伯这个名字?”,老者这一声喝问,白衣骑士也被震的一惊,旋即神态自若,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眼光如刀,扫视了一圈大堂内虎视眈眈的群豪,拿起桌上茶壶,自斟了一杯茶,缓缓问了一句。
“紫髯伯?”老者也是微微顿了一下,沉声道:“自然知道,当年与神医安道全同为梁山一百零八好汉,医术天下知名,只不过一个医人,一个医马。”
“好见识”,那白衣骑士一边啜着茶,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笑意,一边又道:“那老先生必也知道金毛犬段景住了?”
“自然也知道”老者就随口应到,“梁山第一识马之人,未上山前,原是河北贩马客人,实为第一偷马巨盗,曾在枪杆岭下偷得一匹照夜玉狮子……”
哈哈哈,那骑士放声大笑,“不错不错,正是照夜玉狮子,后来被曾头市曾家五虎抢了去,为抢回这匹马,晁天王中冷箭身亡,后来此马一直是宋公明坐骑,是也不是?”
“哼,我只知这照夜玉狮子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名驹,却不知道这马还有长生不老的本事”,老者就冷笑道:“那匹马若能活到现在,岂不是已经成了马中仙佛,不去登云踏雾,却肯任人乘坐?”
“那匹马自然活不到今日”,骑士坐在椅上,往后一靠,叹了口气道:“只是老先生有一言说错,那梁山最善识马之人并非是段景住,乃是那紫髯伯,当年紫髯伯见到这匹照夜玉狮子,一心想让此马能够在梁山繁衍生息,壮大梁山马军。只可惜,名马异种,自古最难繁衍,紫髯伯耗尽毕生心力,不过留得此马不绝种而已,却也一代不如一代,后来紫髯伯奉召入宫,掌管御马监,也曾想用御马监中名马宝驹让此马不绝于大宋,可惜事业为竟,靖康变生,金国攻破汴梁,仓皇之际,紫髯伯只带的几匹宫中名马与那照夜玉狮子遗种南归故里,此后竭尽心智,到底在江南留下这北地名驹的一脉相承,只不过限于水土,马种渐变,到我这匹,已经是这一脉最后一匹,虽还留有当年皮相,仍为一代名驹,但论体力,负重,冲刺,长途奔驰均不如当年北地之马,这一匹也已岁口见长,只怕从此之后,江南再无照夜玉狮子。”
那骑士说完这一番话,大堂中一阵嘤嘤嗡嗡之声,老者与众多江湖豪客尽都有些迷惘不定,梁山好汉当年的确盗得一匹照夜玉狮子,此事江湖上人人皆知,但是此马后来如何,却无人知晓,若是照着骑士所说,江南的确留下这照夜玉狮子一脉相传,只是仓促之间,又无从对证,是真是假,一时间谁也说不清楚。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家居何处?”
众人及那老者尚自拿不定主意,忽然一声发问从屋角一桌传来,众人看时,只见一桌坐了四个人,其中一个青年一身青衣长衫,同桌其他三人却都是渔民打扮,桌边放着钓竿鱼篓,看样子是午间来此卖鱼未归的鱼贩。
那骑士方才说出白马来历之时,已然有些不悦之意,此时听那青衫青年直问自己来历,心知这庖丁楼中到底有人心中疑惑不定,要盘根问底,只要自己说出姓名家居,此间江湖豪客来自五湖四海,极好对证。况且这白马不是凡品,非平常人家能轻易所得。宝马名驹极易惹人动心,只怕这庖丁楼上下,已然有人对此马垂涎三尺,若不亮一亮根底,终究难以让众人心服。当下冷笑一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面手掌大三角小旗,随手一抖,旗色纯黑,中间却用金线绣着一个端端正正的“旻”字,这面小旗一出,庖丁楼内登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群豪心中都掠过一丝寒意,当时就有两人失声叫了出来。
淮南第三?!
这四个字一叫出来,几位离得骑士稍近的江湖豪客,顿时满面戒备,退后几步,拉开与这骑士的距离。倒是那褐衣老者对此不以为意,但大堂中群豪神情有变,也知道这面小旗必有来历。
老者并非江湖中人,但是此时楼中多是江湖豪客,深知这“旻”字小旗乃是近年来两淮甚至江南武林中声名最盛,却又最为诡秘莫测的淮南第三家的令旗。要说这淮南第三家,声名鹊起也不过四五年时间。五年前淮西四凶天狗武穷,夜叉阴奇,无常步浑,瘟君丘敦四兄弟纵横两淮,奸淫掳掠,江南武林无不深恶痛绝,黑白两道数度联手追杀。只是这淮西四凶武功高强,老二夜叉阴奇又极富智计,借着淮西金宋两国交界,频繁来往金宋之间,江南武林追迫的紧,或逃入金国躲避,或借淮西多山便利,隐身群山峻岭之中,反复几次,几个落单的江南好手倒折在这四兄弟手中,一时间江南武林对这四兄弟虽是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就当江南武林准备大集高手,云聚淮西,誓要铲除这四兄弟而后快之时,四兄弟竟然同时现身庐州城,只不过个个都赤身裸体挂在庐州城池之上,除了那老二阴奇以外,其他三人都已毙命,阴奇虽然一息尚存,全身骨骼关节尽都被打断,满眼尽是恐惧不尽之意,手中紧紧握着一杆旻字小旗,任凭众人如何询问,只是终日重复“第三,第三”两个字,众人均不解何意,那阴奇苟延残喘两日,吐血而亡。
最奇的是阴奇死后,胸前竟然浮现两行字“淮南第三家家仆********”,当时在场武林人士都骇异万分,这是以极深内力封闭阴奇胸前血脉,在阴奇胸前写下这几个字,只等阴奇身死,血气凝滞,这几个字才会显现,人们这才明白,阴奇之所以迁延两日才死,正是这写字的第三家家仆刻意所为,用意不言自明。这份功力,在场的武林人士无不为之咂舌。
从淮西四凶身死之后,接连数月内,两淮一带剧贼大盗,但有恶名在外的,无不忽然死于一夕之间,死法都极为惨烈,每人手中都留有一支旻字小旗,就连一些盘踞深山老林里靠着抢劫过往客商过活的山寨寨主,也忽然在一夜间,尸首被挂在自己山寨的旗杆之上,手中也有一杆旻字小旗,以至于两淮绿林黑道闻第三家而色变。如此一来,两淮许多镖局行商,纷纷将旻字旗插在自己的镖车货物之上,倒也保得许多平安。
当时曾有淮南客商往北方经商,路过太行山时,惧怕太行山群盗抢夺货物,于是将旻字小旗插在自己车上,不想太行山群盗不仅抢夺货物,还杀了几个护车的镖师,将旻字小旗插在镖师尸身之上让那客商带回,客商返回淮南之后,也不敢声张,毕竟那几支小旗是自己私下所做,赔了几个镖师家属一些安家费用,将那几个镖师安葬了,自认倒霉了事。谁知一个月后,几辆大车载着被夺去的财物放在门口,随财物而来的还有一只断手,断手上端端正正插着一只旻字小旗。后来江湖风传,有人自称第三家家仆直上太行山问罪,连续击毙数位山上好手,最后与太行山二十八连寨大头领王匡赌赛掌力,不到一盏茶时分以内力硬生生震死王匡,随后切下王匡右手而去,客商这才想起,那随货物送来的断掌,正是一只右手。
此事传出,整个江南武林都是一片大哗,那王匡虽不在江南,却是江南武林出身,一身外家横练功夫江南武林人人尽知,端的刀枪不入,更难得是此人内外双修,且内外功俱臻上乘,二十一路开碑手断木裂石,尤其以右手掌力最为雄浑,等闲高手在他右掌之下走不过五十招,却死在区区一个第三家家仆掌下。当时江南武林都觉这此事未免不可思议。
谁知就在王匡之事风波未定之时,又传出淮阴淳于家家主被第人毙于自家堂上,大堂香案上赫然插着一支旻字小旗,江南武林均知淳于家以爪力见长,号称铁爪无双,分筋错骨刚猛无比。只因家主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第三家口出不逊,结果半月后有人自称第三家家仆上门问罪,以拳对爪,三十招内,淳于家主十指尽折,被当胸一拳毙命。第三家只为一句口角,竟然上门一决生死!自淳于家之后,江湖中对第三家也多是毁誉参半,有人说第三家快意恩仇,行事光明磊落,也有人说第三家睚眦必报,不是武林大家风范。
第三家在淮南名声渐响,江南武林近在咫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淳于家出事之后,江南武林几个江湖上有头脸的人物会同淮南一些成名高手,明说是相谢第三家庐州除去四凶,实际上是前往一探究竟。哪知第三家只出来一个姓麹的管家招待众人,众多武林高手不免心中有些不悦,那第三家除了主人不出来之外,却也一切礼节备至,招呼的极为周到,好吃好喝招待了三天,除了那个麹管家朝夕陪伴之外,竟压根没见到第三家主人一面。那麹管家也只说主人确实姓第三,单名一个旻字。
除此之外,这第三家虽然高手众多,却从不跨过长江以南,即便是有人在淮南得罪了第三家,只要能过了江,第三家绝不再追。有人说是因为江南不比淮南,高人异士甚多,第三家怕过江折了名头,也有人猜测第三家跟江南武林立有重誓,所以不能过江。至于究竟事何原因,却也无人知晓,那第三家虽然行事多属正派,隐隐中又透着一股邪气,久而久之,江南武林也不以为意,毕竟江湖中门派总有些不为人所知的门中私密,也无人在这上头穷根问底,不料今天在临安城外,这个白衣骑士竟然亮出旻字令旗。那失声叫出名字来的,正是在淮南得罪第三家,侥幸逃到江南的,只说是此生再不踏足江北一步,哪知道这白衣骑士手中竟然出现拿出旻字令旗,两人心中如何不惊慌?
“我当是谁,原来是第三家家仆到了,你那麹管家近日无恙否?”
这一声问,虽然是文绉绉的问好,语气中却颇为倨傲,一派对着下人说话的气势。庖丁楼内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那白衣骑士循声望去,里面一桌上坐着一个儒装打扮的老者,一身青衫袍袖宽大,虽是青衫,却也用料考究,光彩闪烁,非绸即锦。再仔细一看,双袖上许多用许多青色丝线绣成的树叶,袍袖摆动间,如同秋风扫过,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你是何人?”那白衣骑士只瞥了儒装老者一眼,再也不看,冷声问到。
儒装老者脸色一变,袖子一扬,手中悠忽多了一片金色树叶,朗声吟道:“一叶落而天下知秋,老夫当年曾前往淮南一游,与你们麹管家有些交情。”
大堂中群豪多有不识这儒装老者,此刻见他衣袖挥舞,一片落叶纷飞之状,手中树叶金光灿烂,看样子像是纯金打造。人群中当即有人说道:“原来是建康府落叶飞花叶知秋叶老爷子。”
叶知秋微微一笑,向着众人点头道:些许微名,有劳挂怀。
“落叶飞花?叶知秋?”白衣骑士听得这两个名字,仍旧看也不看这叶知秋一眼,却似乎在思想着什么事情。叶知秋看他如此拿大,当即拿出前辈高人的样范来,沉声道:“你是是第三家五行仆?还是四方使?虽说你们第三家在两淮有些名声,只是这江南不是淮南,后生小子还是谨慎点好?”
周围一些年轻的,不知道这叶知秋说的是何意思,有些见识广博的,不禁有些佩服,那第三家家仆分为内外两院,外院以五行为名,称为五行仆,内院却以四方为名,不称仆人,称为四方使者,只不过内外两院都归麹管家指派。
“我?,呵呵”那白衣骑士笑了一声:“我暨非五行仆,也不是四方使者,不过麹管家倒是说过,建康府叶家,掌家人称叶落飞花叶知秋,一手暗器手法驰名江湖,所谓落叶飞花,是说那暗器手法颇为华丽,令人眼花缭乱,犹如秋风落叶,花雨漫天”说着停顿了一下,那叶知秋听着白衣骑士能说他的来历,满脸得意,捋着几缕胡须,笑吟吟道:“雕虫小技,都是江湖中朋友的抬爱,当年在淮南老夫也颇为佩服你家麹管家的见识”。这句话随时客气,仍是自抬了一下身份
“嗯,看来叶老爷子倒是不慕虚名,难得难得”那白衣骑士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摇头晃脑继续说到:“不过叶家如今,暗器上的功夫,十不剩一,招数华而不实,虚而无当,出手快而不准,疾而不远,所以用漫天花雨手法遮人眼目,美其名曰叶落飞花,须知那真高手,对敌之时,或前或后,或左或右,身形不定,谁肯从你那叶花中过,若是闪躲腾挪之际,被人伺机贴身急攻,叶知秋拳脚功夫有限,则叶无处可落,花无处可飞也。”说罢,还手作拈花之状,轻轻一吹,一副遗憾的意思
白衣骑士话刚说完,楼中已经有人憋不住,嗤嗤笑出声来,都觉得的这白衣骑士太过促狭,前面用言语给人捧上天,续后却直揭其短。本来叶知秋从来一副见多识广做派,言必说与某派高手有旧,语必提同那家家主有交情,总是抬着一副长辈先贤的样子,处处压人一头,众人是老大不耐烦,只是因为他叶家在江南武林确实有些声望,又是武林中年长一辈人物,免不得大家卖个面子给他。不料今天这第三家来人,先扬后抑,让叶知秋大大的折了一个跟头,人人都觉爽气,坐在门口一桌的褐衣老者更是笑得前俯后合,竟然毫不顾忌叶知秋颜面。
“你!你!你狂妄!,第三家不过在两淮有些名声,竟然敢如此跋扈,真欺负我江南武林无人么?”
那叶知秋被白衣骑士一番揶揄,说破机关,顿时满脸通红,有心跟他放对,却又深知他所言的正是自家短处,万一出手被人破了招去,不但今日颜面尽失,日后如何在江湖上行走,若是不言不语,心中又捺不住那一番火气,索性将江南武林搬将出来,料得对面也不敢对着众多江南豪客说什么硬话。
白衣骑士果然一愕,转过头看着叶知秋道:“建康府叶家何时竟然成了江南武林了?若是我第三家瞧不起江南武林,我第三旻也不会亲自来这江南之地!”
这句话说出来,满堂中正在嬉笑的众人忽然噤住,连那叶知秋也愣怔在当场,半晌才指着白衣骑士道:“你是第三家家主,第三旻???”
“正是”,白衣骑士应声答道,随即端坐不语。
“你是第…。第三旻?”此时不仅叶知秋满面疑惑,满楼中人都心有不信,江湖中人皆知那第三旻是第三家家主,只是谁也不曾见过,况且第三家从立家开派以来,从未踏过江南半步,此时第三家家主突然现身临安城,江南群豪自然惊疑不定,倒有一半人觉得这白衣骑士肯定是冒名顶替,只是众人之中,除了那叶知秋外,其他人都未曾到过淮南第三家,一时间都把眼睛来看他。
叶知秋看着这白衣骑士琢磨半晌,眼光一动,认定此人必是冒名顶替无疑,一则无人见过第三家家主,只知道姓名,二则当日在淮南之时,第三家行事极为势派,可见家主也是势派之人,断无单人独骑出外之理,三则,江湖豪杰,丁是丁卯是卯,即便功夫不如人,也不肯冒名他人,因此必是假冒,既是假冒的,相比无甚本领,不趁此时找回方才那场羞辱,更待何时?当即冷笑一声道:“呵呵,后生小子,第三家仆役众多,岂有家主一人出行而无仆役相随的道理?若你说你是那第三家门下之人,老夫或许不计较你言语失当的罪过,但你既然自称第三家家主,想必造诣不凡,老夫倒想领教领教”。
白衣骑士听叶知秋说出领教二字,正要说话,那坐在门口的褐衣老者看着叶知秋道:“这位叶老爷子,听我一句劝,若他刚才所说是真,你却不是反取其辱?你心中所想,我也尽知,须知他坐下马快,那仆役人等未必赶得上,因此上这位第三家主,并非单人独骑来此,你且细听,他那仆役人众,已在街头了。”
叶知秋听了褐衣老者这句话,刚一踌躇,那第三旻却看着褐衣老者,一脸惊异道:“老先生竟然如此好耳力”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外面大街上一阵马蹄杂沓之声远远响起,不多时已经到了近处,只听一个雄浑的声音喊道:“白马在这里,寻见主人了”,听声音还在四五丈开外,众人只见门口一个灰影一闪,再定睛看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已经站在第三旻桌前,只是对着楼中群豪,看也不看一眼,对着第三旻躬身施礼,口中尊称一声主人,便不言不语站在那第三旻身后,楼中诸人此时又一齐看那叶知秋,只见原本涨的通红的面庞已然变的煞白,心中大多明白,这人必是那麹管家了。
此时楼外一片马嘶之声,听声音不下十匹,直到外面吵闹都安静下来,却不见一个人进来,第三旻才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众人都到了么?”
麹管家回道:“回主人,两位先生就到,其余人等都到了”,说完话,连拍两声,从门外鱼贯走进来十二个人来,人人身材彪悍,孔武有力,双目精光四射,清一色家仆打扮,都在第三旻桌前齐齐站定,齐声喝了一声主人,第三旻随手一挥,十二人唯唯而退,四人一桌,就楼下占了三副座头,坐定之后,就如石刻木雕的一般,目不斜视,也不言语。楼中诸人都看的诧异不定时分。就见门外停下一辆大车,偷眼看时,虽不十分豪华,却也相当齐楚,只那个车夫显得有些佝偻孱弱,四十来岁年纪,行动起来像个七八十岁老人一样,待车停稳,那车夫慢慢放下脚凳,掀开轿帘,两名老者一脸不胜奔波之苦从车中下来,都是一身相似的锦衣绣袍,前面一位满面富态,圆胖脸上似乎总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富商巨贾一般,极为和气,逢人便点头微笑。后面一位却颇有威仪,容貌肃整,不苟言笑,行动举止都十分仪度,倒像是个致仕归乡的官绅模样,踱着方步,走进楼来。第三旻此时才长身而起道:“许老夫子,郑老先生,请这边坐”,两人却不似那些家仆对第三旻十分恭谨,只是对着第三旻拱手一礼,大大咧咧分座第三旻两旁。
“主人家,这临安城乃是一方大都会,尽有那齐楚精致的所在,为何却选了这么一个粗俗歇马,况且又如此多闲杂人等,成何体统?”那官绅模样的郑老先生刚刚落座,在庖丁楼中四下一望,见楼中陈设粗率,客人又多是江湖中人士,不仅颇为扫兴,竟毫无顾忌,开口直言。楼中群豪本不以为意,只是那“闲杂人等”四字,听着不免十分刺耳,有人心中不免想要发作,但看见那十二个铁塔一般的汉子端坐不语,又悄悄将心中的一口闷气吐了出来。
那富商打扮的许老先生却十分和气,觉得方才那姓郑的老者一句话,让气氛不免有些尴尬,笑吟吟道:“出门在外,自然不比在家中适意,况且这庖丁楼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主人家难免好奇,又怎知名不副实呢?郑老弟何必挂怀,稍歇片刻罢了,我们再去寻那齐楚精致地方就是”。
“名不副实?!”姓许的老者话音刚落,就听后堂一声质问传来,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五个堆满酒菜的托盘摇摇晃晃过来,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伙计,身材健硕,浓眉大眼,头上顶着一个托盘,双手各托一个,左右胳膊上又各放着一个,每个托盘里酒肉都堆叠的老高,走进前堂刚要说话,却看见门口那一桌独自坐着的褐衣老者,,登时眼中放光,满面喜色道:“老爷子如何今日上门来了,莫不是出城来找我那个腌臜的师父?”一句话说出来,楼中诸人连那个不苟言笑的郑先生都是一愣,一时间都是拧眉攒目,面容抽搐,这伙计既然说是师父?如何又带上腌臜二字?
褐衣老者倒是哈哈一笑道:“你敢说你师父腌臜,小心被掌嘴”,那伙计嬉笑道:“不怕不怕,我师父常说,做人当以实在为本,屎臭肉香,尿臊酒甘,那是天地间至理,但凡说的实在,没甚的瓜葛,您今日来的正好,知道您不耐烦吃那些精致琐碎的东西,这一盘最合您的口味,大条鱼,大块肉,大鸡大鸭,连酒也是一大瓶”,说着将一只手上也不知本该送给那桌的一只托盘端端的放在桌上,褐衣老者看的满面欢喜,口中却斥道:“休怪别人说你这地方名不副实,好端端的一个酒楼,你一出来,不是腌臜,就是屎臭尿臊,让人还怎么吃得下去?跟你师父只学会了一张臭嘴,快快滚吧。”
“得嘞”,这伙计这才转过身来,却不似刚才嬉笑泼皮的模样,将剩下的四个托盘,第三旻面前一盘,三桌家仆面前个放了一盘,甩下抹布来擦了擦身上的油渍,雄赳赳,气昂昂站在第三旻桌边道:“这位老丈,敢问我家如何名不副实”?
那管家正在挨个给桌上人斟酒,听他发问,当时就要呵斥,第三旻摆手一挥,管家忍住不语,依旧站在身后。第三旻盯着这伙计半晌,噗嗤一笑,看着那姓许的老者道:“许先生,主家兴师问罪来了”,那许先生也是一笑道:“小哥该当一问,那江湖上传闻,赵家酒,余家柳,就连我那淮南地方,都传闻你这庖丁楼余家,有道是临安城外不吃柳,枉在江南一趟走,谁料你家这陈设粗陋不堪,就是那村镇上稍大些的酒家,家生也比你这庖丁楼齐整些,却不是名不副实么?”
那伙计听完点点头道:“请问老丈,你这些话,是听那些达官贵人,文人名士说的?还是江湖上的豪客们说的?”
“我第三家也是江湖中人,自然是听那些江湖中豪客所言了”许老者依旧笑容满面,笑吟吟答道。
那伙计点点头,又问道“你既听江湖豪客所言,岂不知江湖中人的做派?”
“哦?江湖中人是何做派?小哥你且说来听听”许老者听了伙计这一问,倒是有些诧异。
那伙计听老者反过来问他,不紧不慢的说道“江湖中人向来快意恩仇,恩怨立断,就像那文人墨客相逢,必然要赋诗作词一般,江湖中人相遇,免不了比划较量,若是那等武功卓绝的,自然点到即止,却也有那等一身横练,拳脚沉重的,一旦酒后较量起来,免不了掀桌翻凳,砸碗碎碟,我们家何尝不想雕梁画栋,弄些精致桌椅器皿,只是这些物件又不会武功,你们打得兴发,一发砸烂了,心细的还有些赔偿,心粗的一发走了,我们却找谁去?没奈何,索性只用些个粗笨物件,虽然粗率了些,却也照常洁净,是也不是?”
一席话说的第三旻和那两位老者频频点头,那伙计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当地道:“再说那赵家酒,余家柳,谁人不知,这临安城中若论酒,必是那当朝赵官家的酒好,多少好酒都是官库里出来的,但若论吃食,你要吃鱼吃鸡吃鸭吃羊,我们家也没甚比别人家做的强些,只是这柳叶牛肉一味,只我家做得出,凭你走遍江南,再也找不出似我家牛肉这般滋味,几位既然初来临安,只闻其名,不见其实,怎好就说名不副实四字?”
哈哈哈,这伙计又一席话,说的第三旻和那两个老者不住的发愣,一旁褐衣老者正在大快朵颐,听得这伙计义正言辞一番说道,不由的放声大笑:“辽哥儿,你师父常说你是个面相老实,心眼活络的东西,我往日里还不怎么信,今天一见,果然如此,唯恐你家这牛肉卖不出去,碰见生客就摇幌子,喊名号,还要人哑口无言,心甘情愿上道,真真贼才贼智”。
那伙计也笑道:“难怪我师父说,你老爷子看似粗俗不堪,其实心细如发,也是一言不差的”,这边第三旻一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这伙计借着名不副实四个字,堂堂正正的将那“余家柳”三个字宣扬了一番,不由的都是呵呵而笑。第三旻索性道:“既然小哥儿极力夸奖,我们且尝尝这余家柳是不是名符其实”。
“多谢客官吶”那被称作辽哥儿的伙计听第三旻如此说,转身要走,第三旻却又叫住到:“且慢,还劳烦哥儿再拿三个酒杯来。”,这伙计不由的一愣,却也不明其意,就柜上拿了三个酒杯放在桌上,径自往后堂去了。
这边第三旻将三只酒杯一字排开,亲自斟满了酒,却对着叶知秋那边道:“叶老先生,方才不是要领教我第三家武功么,领教二字不敢当,但请喝了这杯酒去如何?”说完往后往后一仰,那管家上前端起一杯酒,朗声道:“请叶掌家来饮此杯”,那许郑二位却似乎不闻不问,两人推杯换盏,饮酒吃菜。
叶知秋听得那管家一声相请,不由得身上一震,他方才一心认作此人是冒充第三旻,想要侥幸找回个场面,所以才放胆说出“领教”二字,及至看见那管家进来,已经知道今天是一脚踢上了铁门槛。有心要走,那第三旻一桌正对大门,出门难免四目相对,因此,只是低着头喝酒,一声不发,及至见到那伙计跟第三旻众人言来语往,只盼着那第三旻要品尝那余家柳,就此忘记此事,哪知这第三旻跟那伙计说完,头一个就点了自己名字,现在那管家又朗声请他喝了头一杯,当时冷汗涔涔而下,心知这第三旻说是不敢“领教”,只不过是江湖中人客气话,这杯酒只怕不仅喝不下,叶落飞花的名头,今日也要尽折在这江南群豪面前了。
叶知秋心中踌躇半天,若喝这杯酒,只怕难免交手过招,心知今天必然栽了,定了定神道:“方才冒犯第三家主,有所不该,还望家主大量,第三家功夫深湛,叶某知晓,这杯酒,叶某断不敢领,就此告辞,改日再会”。
说罢掩面就要往外走,还未起身,只听一声厉喝响起:“叶老爷子,你往日在我庖丁楼,也曾风度爽然,高谈阔论,今日里何必连人家一杯酒也不敢喝?我也听闻过第三家武功深不可测,只是我们江湖中人,难免技不如人,岂能气不如人?!”
第三旻听了叶知秋一番话,正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冷笑,突然被这一声惊起,当即坐端,回头看时,说话的正是那刚才去后堂端菜的伙计,正好端了一盘牛肉进来,听见那叶知秋要走的话头,随即说出这番话来,楼中众人听了,不由得豪气顿生。
第三旻看那伙计走近,将那一盘牛肉放在桌上,先看着那盘牛肉,不由得就叫了一声好,只见,一片片如柳叶大小薄厚的牛肉片儿,铺在一层翠绿的柳叶之上,夹起一片来,牛肉尚自微微冒着热气,还未吃,先闻到一股异香扑鼻,及至放进嘴里,略一咀嚼,才发现其中的妙处,不知用何方法,让牛肉外面略焦,尽把肉汁封在里面,因此里面滑嫩异常,更不知用何种香料搭配,肉汁散开时,香气也随之从里面喷涌而出,登时满嘴奇异香味,第三旻连吃了好几筷,不住口的夸到,名符其实!名符其实!两位老先生都来尝尝,可见江湖所传不虚,两位老者一尝之下,不禁也大为赞叹,一来二去,一盘柳叶牛肉,连那柳叶都没剩下几片。第三旻这才一脸意犹未尽说道:“看来我这次的确不枉江南一行了,听小哥儿方才说话,看你年纪不大,胆量倒是不凡,不知小哥儿如何称呼?敢替叶老先生喝了这杯酒么?”
“我父亲姓余,我单名一个辽字,我虽功夫粗浅,我师父常说,人不可输了胆气,有道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且不怕,何惧区区一杯酒,况且这庖丁楼上下,尽有江南高手在内,怕什么!”,说完,竟然就从那管家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好!好!痛快!痛快!那褐衣老者见这伙计毫不迟疑喝了这杯酒,当即鼓掌大赞:“你师父虽然惫懒,从来胆气过人,教出来的徒弟也胆气过人!”第三旻同那桌上两位老者也颇为赞许,当即对着那叶知秋道:“叶先生,既然这位小哥儿替你饮了这杯,这余下两杯,老先生不必再饮,第三家改日路过建康府,自然上门拜访。”
“且慢!叶伯父稍等!”
叶知秋听得那第三旻就此放过自己,心中半是侥幸,半是懊恼,悔不该今日触这个霉头,起身刚要往外走,只听角落里又是一声断喝。众人一齐回头看时,却是第一个问那第三旻姓名的青衫青年,只见那青年起身,对着叶知秋一躬道:“当年叶伯父曾与家父相识,我杨霖作为晚辈,太湖隐云寨当替得叶伯父喝他第三家一杯酒。”
太湖隐云寨?!楼中群豪都是一惊,太湖隐云寨向来为太湖诸水寨之首,指抓功夫更是江南翘楚,只是十多年前,那寨主杨双青神秘身死,身后只留下一个幼子,隐云寨就此十多年再未踏足江湖,看来这青年自然是那杨双青的后人了。
“杨…。杨贤侄,隐云寨的情义,老夫感激不尽,这第二杯酒,老夫…。老夫自饮罢”那叶知秋本来一心要走,听这杨霖要替自己喝了第二杯酒,那伙计喝了第一杯酒,也就罢了,若是杨霖再喝了第二杯,自己身为长辈,反不如两个小辈有胆气,当时心下一横,就要喝了这第二杯酒。
谁知还不等他走上前来,那管家却道:“既然后辈愿意替前辈饮了这杯酒,那就请吧”说完伸出食指往桌上一拨,一杯酒如离弦之箭,直飞杨霖面门,众人看那酒杯去势,均知是试探杨霖功夫,想他一个年轻后生,如何等挡得住这一杯酒,当时有人便想拦了下来,只是电光石火之间,已是来不及了,不由得心中大叫不好。
那杨霖却不紧不慢,等那酒杯堪堪飞至面前,右手出手如电,拇指食指虚捏,中指微翘,在酒杯边缘一划,卸去劲道,稳稳的将那一杯酒接在手中,只是接住酒杯之后,突然脸上颜色微变,随即举杯一饮而尽,楼中群豪一怔之下,轰然齐声叫好。
这边管家看到杨霖喝完,这才满面赞许道:“了不起,了不起,想不到杨少寨主的琢玉功已经到了三指一寸的地步,看来自古英雄出少年哪。”
杨霖虽然喝了这杯酒,却是暗叫侥幸,那酒杯到手之时,自已觉着已然卸去那来势,谁知还未拿稳,突然又涌出一股绝大力道,酒杯险些脱手,幸好这股力道一闪即逝,心知这管家武功确实高不可测,只用食指随意一拨,便在酒杯中伏下两股力道,那第二股力道一闪即逝,显然是为了试探而来,并为使上全力,否则自己今日必然身受重伤。当时对着那管家一拱手道:“第三家驰名江湖,果然有过人之处,杨霖见识了,多谢承让,今日就此告辞了”,转头对着站在当地发愣的叶知秋道:“叶伯父,小侄正要回程,叶伯父何不同我一程,去我寨上暂住两日可否?”
“好,好”那叶知秋这才猛醒过来,心知这个机会离开乃是最好机会,看杨霖与身边几个渔民收拾好行装,算还了酒钱,这才匆匆忙忙掏出一锭银子扔在桌上,对着第三旻一拱手,一语不发,径自离去。
第三旻看叶知秋匆匆忙忙离去,也不再为难,却也看也不看一眼,只看着门口坐着正在剔牙的褐衣老者道:“这还剩一杯酒,看来需得个有真本事的人喝了才行,小子斗胆,敢请问老丈尊姓大名?”
呵呵呵,褐衣老者仰天大笑,将手中牙签扔在桌上,在楼中扫了一眼,这才道:“老夫不是你江湖中人,而且老夫自十年前,立志优游山水,常伴西湖,从此再不过问世事,因此一不交往官府中人,二不交往江湖中人,不过今天这杯酒嘛……。辽哥儿,你过来。”
那余辽站在一边,亲眼看见杨霖接了第二杯酒的手法,心下大为懊恼,那杨霖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武功造诣却远胜自己,正在心底不住的埋怨自己师父,听得老者喊他,急忙过来,满面笑容道:“老爷子何事吩咐?”
褐衣老者看着他笑道:“是不是见了别人的功夫,在哪里埋怨你师父这个惫懒货?”
余辽被这老者一语道破心思,也不反驳,只是嘿嘿傻笑。老者道:“我且问你,你方才说这楼上楼下尽有江南高手在内,你且说说,是哪个高手在楼上?”
嘿!余辽见老者问他有何高手,顿时眉飞色舞,压低声音道:“最近这半个月来,来的最勤快的,就是那刑部总捕头,人称水火无情的邢老爷子,每次都是绝早就来,晚晚的才走,不过之前来,带的都是临安府那几个有名的捕头,这几日却怪,只是他一个人跟着几个承局打扮的人,不过邢老爷子对那几个承局,反倒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你说却不是怪?”
“哦?几个什么样的承局?”褐衣老者低头沉思了一下,又问那余辽。
余辽张着眼睛想道:“其他几个也没什么,有一个承局,五六十岁年纪,身材矮小,一双三角眼十分明亮,那邢老爷子,多是赔话给这人!”
“呵呵,我知道了”,褐衣老者一笑道:“老邢这几个月手里捏着几个扎手的无头案,判官抓不住孤魂野鬼,到底请了阎王来,你上去,就对那个老承局说,有故人在楼下,请他下来一会。”
楼中众人正在疑惑不定,连那第三旻一桌,都在听这一老一少两人咕咕哝哝,那余辽起初说出水火无情时,已然有几个人心中通通打鼓,腿肚子都转了筋去,心知必是说刑部总捕头邢铁,凭着一条三十三路水火无情棍法,二十四路追风掌,在江南赫赫有名,且最能追踪寻迹,办案如神,所以江湖中人私底下也称他为判官,明面儿上是赞他铁面无私,背地里是说他跟判官一样,铁笔一勾,凭你逃到天边也是死路一条。就当众人正在细听这爷俩说话之时,猛听到二楼楼梯口一声响亮。
“不敢劳烦老哥哥你相请,我自下来。”
这一声虽不十分洪亮,但楼中人人都觉得就如同一个五百斤重的铜钟在耳边撞响,霎时震的头晕脑胀,许多人只听得头几个字,后面几个字仿佛已经抛在千里之外,只留下一阵嗡嗡耳鸣,第三家的家仆都各个头晕目眩,失魂丧魄,余辽更是蹲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捂着耳朵,楼中在这一声中不为所动的,除了第三旻和那褐衣老者,也就麹管家和那许郑二老,虽然都颇为镇定,眼中却也露出几分惊讶来。
褐衣老者看着那发声之人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万老弟,看来武功越发进益了”,那发声之人在楼梯上就拱手一礼:“我这才是真正的雕虫小技,微末功夫,有老哥哥你在,我不敢当武功二字”。众人这才慢慢镇定下来,只见楼梯上几个人迤逦而下,前面几人果然都是承局打扮,为首的老者身材矮小,一双三角眼极为有神,看来就是这褐衣老者所说的“万老弟”,几个承局之后,却下来一人,身材高大,面貌威严,一身劲装结束,相比就是那总捕头邢铁了。除了那“万老弟”之外,身后这几个人一面走,一面从耳中掏出两团布条,众人心知,这“万老弟”那一声是有备而发,不是生来的粗门大嗓。
那管家站在第三旻身旁,听到褐衣老者称这个承局打扮的老者为“万老弟”,当时脸色一变,附身在第三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第三旻神情一震,轻轻点了点头,却不言语。那褐衣老者却笑呵呵的对那“万老弟”道:“什么武功不武功的,今日老哥哥碰见一桩难事,心知自己没那份本事,辽哥儿有个极为势派的承局在楼上,我这才斗胆相请,还盼万老弟帮老哥哥一把。”
“哦?”那姓万的老者故作诧异,站在褐衣老者身侧,却对着第三旻那一桌道:“临安城中,竟然有人敢来找你老爷子的晦气,岂不是倒捋虎须,不自量力!老哥哥你说,是何人何事,老兄弟自然一力帮衬!”
褐衣老者微微一笑:“万老弟言重了,也不是什么泼天大事,今日有人请我喝一杯酒,我虽有些酒量,但是这淮南来的烈酒,劲道十分,我怕我喝不下,特请你来救场,饮此一杯,老哥哥先谢过了。”
“区区淮南,能有什么好酒?”万老者对着第三旻一桌满面不屑道:“收的几料庄稼,就敢开酒坊,是何等好酒,送上前来?”
“酒是好酒,却不是淮南之酒”,第三旻静听到此时,才缓缓应声道:“淮南虽有些许美酒,不过今天不曾带来,麹管家,你就用这一杯临安薄酒,敬移山手万指挥一杯”那麹管家应了一声,端起那第三杯酒,走到万老者身前,朗声道:“我家主人,敬万指挥一杯”神态模样,都极为恭敬。
起初褐衣老者喊出万老弟之时,楼中已经有人隐隐猜出这万老者来历,等到第三旻叫出移山手三个字,不少人已经舌挢不下,难以置信眼前这位老者竟然就是当今殿前副都指挥,大内第一高手,移山手万钧!至于这移山手的来历,并不是说这万钧真有移山倒海之力,但也的确身负神力,当年临安整修御花园之时,一块重逾千斤的太湖石因为工匠失误,往外偏了两寸,众人们正在急的团团转之际,恰好当时万钧巡防宫禁路过御花园,知晓此事,,搬着那石头摇了两摇道,这有何难?随即让众工匠闪开一旁,双掌抵在太湖石上,运劲一推,原本纹丝不动的太湖石硬生生往里挪了两寸,石面却也留下两个掌印,随从而来的宫中禁卫和那些工匠们,直看的目瞪口呆,从这次力移千斤太湖石之后,万钧也落了个移山手的名号。
只是万钧职在宫内,负责大内禁卫,轻易不出宫门,如何今天竟然出城而来?现在那第三家管家举着酒杯站在万钧面前,楼中群豪都是激动万分,万钧号称大内第一高手,这第三家管家武功又深不可测,这等绝顶高手过招拆招的场面,武林中从来难得一见,数十道眼光此时都落在二人身上,能从这两人身上学来一拳一脚,必然受益匪浅。
万钧看了看众人热切的目光,呵呵一笑道:“我替老哥哥喝了这杯”,说完也双手接过酒杯,四手相换之时,这万钧跟那麹管家却是都怔了一下,众人皆说这必然已经内力相交,谁知那万钧将酒杯轻轻拿过,一饮而尽,两人竟然同时放声大笑。
这是何意?竟然没有动手?众人不由的愕然不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一脸茫然,褐衣老者心下却十分清亮,当时也呵呵笑道:“穷不斗富,民不斗官,第三家深谙江湖规矩”,众人这才多少怔醒过来。
要知道万钧虽是大内第一高手,却是殿前指挥使职责,乃是官身,一旦动起手来,无论胜败,多少也算是与朝廷为敌的意思,第三家再有势力,也不过武林门派而已。因此这麹管家,只是敬酒,手上不带丝毫劲力,万钧则有心要试试这第三家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手上也丝毫不带劲力,只等对方发力再后发制人,哪知接过酒杯,才发觉对方毫不力道,两人心下都各自清明,登时相视而笑,只是众人企盼不已的一场高手之战,就此消弭于无形。
万钧喝完酒,却将酒杯放在那褐衣老者桌上,原本笑吟吟的面容突的肃然,沉声道:“近来江湖多事,本指挥使奉命协同刑部追缉凶犯,各位即在临安,还望各位恪守朝廷律法,临安乃是当今皇上行在,多有达官贵人,英雄豪杰隐身于内,尔等言语行动,自行珍重,若是有所触犯,万某虽然有心顾及江湖道义,奈何律法无情,倒是休怪万某掌下不留情面了!”,说完在褐衣老者桌上轻轻一拍,对着老者拱手行礼,带着人众径自离去。麹管家这才道:“不愧大内第一高手,这份掌力,常人所不及”,众人再看那老者面前桌子,方才放在桌上的酒杯竟然不翼而飞,有几个人走近来看,原来万钧轻拍之下,一只酒杯被齐齐嵌入桌中,杯口堪堪与桌面平齐。
褐衣老者目送万钧出了庖丁楼,伸手摸了摸那深嵌在桌中的酒杯,也站起身道:“今日耽搁的久了,也该……。”,刚说完“也该”二字,却仿佛听见什么声音,当即凝神不语,众人心知有异,正要细听,大街上传来一阵喧哗声音,却像是小孩子在追逐打闹的样子,紧跟着就听一个人唱着怪腔怪调的俚歌:“荣华如灰,富贵烟飞,任你黄金万两,难买一个寿百岁,凭你王侯公卿,换不回一个不老身?人生七十古来少,黄粱易熟梦一回,须知欲壑最难填,黄金白银迷人心,岂不闻,赤条条只身来世上,只为填还一个黄土堆……”楼中众人听得这首俚歌,面面相觑,那第三旻道:“这歌者虽然音律不全,这歌词却深知了生达命的境界,来者必是个前辈高人,看来临安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褐衣老者听见第三旻说“前辈高人”,哈哈一乐,对着余辽道:“辽哥儿,你那腌臜的师父来也”,余辽早也听到这俚歌之声,一脸喜色,却不出门,急匆匆往后堂跑去,不多时转回身来,双手托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大瓶酒,一只烧鸡,一只烧鹅,扑通一声跪在庖丁楼门口,大声道:“徒儿恭迎师父”
那唱歌之人一曲俚歌依然唱完,兀自哼哼着一些不着四六的曲调,听声渐近,一个喜不自禁的声音说道:“普天下就我这徒弟最知道为师的肚皮,这几日跟着那群秃驴们吃斋,吃的秃驴我脑袋上都要长出豆芽来?”
楼中众人听得不由一愣,这人说跟着秃驴们吃斋,必然是跟着和尚们一同的,可是这“秃驴我”三个字,他自己岂不是也是个和尚?哪有和尚自己叫自己秃驴的?一群人正纳闷不解,一个身影摇摇摆摆的站在余辽身前,众人一看,不由的哄堂大笑,难怪这余辽前番说“我那腌臜的师父”,门口这人何止腌臜,就是个乞儿也比他来的整齐干净些,头上似乎是戴着一顶僧帽,却有不像是个僧帽,倒像是个草帽没了边儿,又遮不住头顶,寸许来长的头发黏腻无比,身上一领僧衣不像僧衣,布衫不像布衫的衣服,千疮百孔,下半截到膝盖以下,只剩下些布条子,一双鞋更是奇异,破破烂烂也就罢了,偏生一只还中间断了,用了些不知道是葛是麻连在一起,浑身上下更是腌臜不堪,好似打出娘胎就从未见过水一般,随手一搓,便是一条油泥,一阵风过,人人鼻孔里都是一股酸腐难忍之气,各个掩鼻躲让不迭,就连他那“知心知肺”的徒儿余辽,都将托盘尽量往前,拧着头死命向后,一副不堪其味的难受样。
这人听见楼中一阵哄笑,也诧异也一下,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猛然缩回头去,站在门口,不住的呸呸呸,恨恨道:“秃驴出门没看黄历,撞见这个晦气老货,老天爷也不给穷汉一条生路,遇见谁不好,偏生遇见这个老货,到口的酒食又被平地里抢去,老天不公!佛爷不公!”
楼中诸人又是一阵哄笑,就他这一身打扮,人们见了,躲都躲不及,谁还来与他抢酒食吃。哪知那褐衣老者笑吟吟的踱出门外,先伸手在鼻前扇了两扇,这才道:“秃驴!岂不闻一物降一物,今日里该你撞见命中煞星,因此秃驴你休怨天怨地,你这是在劫难逃!”
“罢!罢!罢!”那癞和尚叹气道:“只是这一只鸡,一只鹅,怎够你我二人,这老余儿今日里怎么却也油滑起来,竟然躲着不出来!”
跪在地上的余辽皱着眉头,屏住呼吸道:“师…。师父不要埋怨我爹,他…。他午后宰牛,不小心闪肭了腰,早早回后房歇…歇息去了,因此…。。因此不能出来迎接师…。师父。”
癞和尚听余辽如此说,眼波一动,点点头道:“看来你们家老泥鳅确实年纪大了,这碗宰牛的饭,看来到底要你来做了”,说罢翻白眼看着那褐衣老者,问到:“秃驴我拿了酒食要滚蛋了,你且如何?”。
褐衣老者大笑道:“我已酒足饭饱,不争来跟一个叫花秃驴抢酒食,我不吃你的,只索性跟你一起滚蛋吧。”说完刚要抬步,见那第三家车夫仍旧盘腿坐在大车上,不知从哪里买来两只干肉烧饼,一瓶酒,一个人吃的尽兴。冷笑一声:“第三家非但武功厉害,这份安排,只怕寻常江湖中人也做不出来,秃驴,我们去休”说罢和那癞和尚并肩而行,摇摇摆摆也不进城,倒向着城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