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哈姆雷特(7)

国王:恋爱!他的精神错乱不像是为了恋爱;他说的话虽然有些颠倒,也不像是疯狂。有些什么心事盘踞在他的灵魂里,我怕它也许会产生危险的结果。为了防止万一,我已经当机立断,做了一个决定:他必须立刻到英国去,向他们追索延宕未纳的贡物;也许他到海外各国游历一趟以后,时时变换的环境,可以替他排解去这一桩使他神思恍惚的心事。你看怎么样?

波洛涅斯:那很好;可是我相信他的烦闷的根本原因,还是恋爱上的失意。啊,奥菲利娅!你不用告诉我们哈姆雷特殿下说些什么话;我们全都听见了。陛下,照您的意思办吧;可是您要是认为可以的话,不妨在戏剧终场以后,让他的母后独自一人跟他在一起,恳求他向她吐露他的心事;她必须很坦白地跟他谈谈,我就找一个所在听他们说些什么。要是她也探听不出他的秘密来,您就叫他到英国去,或者凭着您的高见,把他关禁在一个适当的地方。

国王:就这样吧;大人物的疯狂是不能听其自然的。(同下。)第二场城堡中的厅堂哈姆雷特及若干伶人上。

哈姆雷特:请你念这段剧词的时候,要照我刚才读给你听的那样子,一个字一个字打舌头上很轻快地吐出来;要是你也像多数的伶人一样,只会拉开了喉咙嘶叫,那么我宁愿叫那宣布告示的公差念我这几行词句。也不要老是把你的手在空中这么摇挥;一切动作都要温文,因为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你也必须取得一种节制,免得流于过火。啊!我顶不愿意听见一个披着满头假发的家伙在台上乱嚷乱叫,把一段感情片片撕碎,让那些只爱热闹的低级观众听了出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除了欣赏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以外,什么都不懂。我可以把这种家伙抓起来抽一顿鞭子,因为他把妥玛刚特形容过分,希律王的凶暴也要对他甘拜下风①。请你留心避免才好。

伶甲:我留心着就是了,殿下。

哈姆雷特:可是太平淡了也不对,你应该接受你自己的常识的指导,把动作和言语互相配合起来;特别要注意到这一点,你不能越过自然的常道;因为任何过分的表现都是和演剧的原意相反的,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要是表演得过分了或者太懈怠了,虽然可以博外行的观众一笑,明眼之士却要因此而皱眉;你必须看重这样一个卓识者的批评甚于满场观众盲目的毁誉。啊!我曾经看见有几个伶人演戏,而且也听见有人把他们极口捧场,说一句比喻不伦的话,他们既不会说基督徒的语言,又不会学着基督徒、异教徒或者一般人的样子走路,瞧他们在台上大摇大摆,使劲叫喊的样子,我心里就想一定是什么造化的雇工把他们造了下来:造得这样拙劣,以至于全然失去了人类的面目。

伶甲:我希望我们在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纠正了。

哈姆雷特:啊!你们必须彻底纠正这一种弊病。还有你们那些扮演小丑的,除了剧本上专为他们写下的台词以外,不要让他们临时编造一些话加上去。往往有许多小丑爱用自己的笑声,引起台下一些无知观众的哄笑,虽然那时候全场的注意力应当集中于其他更重要的问题上;这种行为是不可恕的,它表示出那丑角的可鄙的野心。去,准备起来吧。(伶人等同下。)波洛涅斯、罗森克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

哈姆雷特:啊,大人,王上愿意来听这一本戏吗?波洛涅斯:他跟娘娘就要来了。

哈姆雷特:叫那些戏子赶紧点儿。(波洛涅斯下)你们两人也去帮着催催他们。罗森克兰兹/吉尔登斯吞:是,殿下。(两人同下。)①妥玛刚特是基督徒假想的伊斯兰神祇,希律是耶稣诞生时的犹太暴君,曾想杀害幼儿耶稣。

哈姆雷特:喂!霍拉旭!

霍拉旭上。

霍拉旭:有,殿下。

哈姆雷特:霍拉旭,你是我所结交的人中间最正直的一个。霍拉旭:啊,殿下!--哈姆雷特:不,不要以为我在恭维你;你除了你的善良精神以外,身无长物,我恭维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要向穷人恭维?不,让蜜糖一样的嘴唇去吮舐愚妄的荣华,在有利可图的所在屈下他们生财有道的膝盖来吧。听着。自从我能够辨别是非、察择贤愚以后,你就是我灵魂里选中的一个人,因为你虽然经历了一切的颠沛,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是受之泰然;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给我一个不为感情所奴役的人,我愿意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坎,我的灵魂的深处,正像我对你一样。这些话现在也不必多说了。今晚我们要在国王面前演一出戏,其中有一场的情节跟我告诉过你的我的父亲的死状颇相仿;当那幕戏正在串演的时候,我要请你集中你的全副精神,注视我的叔父,要是在听到了那一段戏词以后,他的隐藏的罪恶还是不露出一丝痕迹来,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鬼魂一定是个恶魔,我的幻想也就像铁匠的砧石那样漆黑一团了。留心看他;我也要把我的眼睛看定他的脸上;过后我们再把各人观察的结果综合起来,给他下一个判断。

霍拉旭:很好,殿下;在演这出戏的时候,要是他在容色举止之间,有什么地方逃过了我们的注意,请您唯我是问。

哈姆雷特:他们来看戏了;我必须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你去拣一个地方坐下。

奏丹麦进行曲,喇叭奏花腔。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克兰兹、吉尔登斯吞及余人等上。

国王:你过得好吗,哈姆雷特贤侄?

哈姆雷特:很好,好极了;我过得是变色蜥蜴的生活,整天吃空气,肚子让甜言蜜语塞满了,这可不是你们填鸭子的办法。

国王:你这种话真是答非所问,哈姆雷特;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姆雷特:不,我现在也没有那个意思。(向波洛涅斯)大人,您说您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曾经演过一回戏吗?

波洛涅斯:是的,殿下,他们都称赞我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哩。哈姆雷特:您扮演什么角色?

波洛涅斯:我扮的是裘力斯·凯撒;勃鲁托斯在朱庇特神殿里把我杀死。哈姆雷特:他在神殿里杀死了那么好的一头小牛,真的太残忍了。那班戏子已经预备好了吗?

罗森克兰兹:是,殿下,他们在等候您的旨意。王后:过来,我的好哈姆雷特,坐在我的旁边。

哈姆雷特:不,好妈妈,这儿有一个更迷人的东西哩。波洛涅斯:(向国王)啊哈!您看见了吗?

哈姆雷特: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奥菲利娅:不,殿下。

哈姆雷特: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上吗?奥菲利娅:嗯,殿下。

哈姆雷特:您以为我在转着下流的念头吗?奥菲利娅:我没有想到,殿下。

哈姆雷特:睡在姑娘的大腿中间,想起来倒是很有趣的。奥菲利娅:什么,殿下?

哈姆雷特:没有什么。

奥菲利娅:您在开玩笑哩,殿下。哈姆雷特:谁,我吗?

奥菲利娅:嗯,殿下。哈姆雷特:上帝啊!要说玩笑,那就得属我了。一个人为什么不说说笑笑呢?

您瞧,我的母亲多么高兴,我的父亲才不过死了两个钟头。

奥菲利娅:不,已经四个月了,殿下。

哈姆雷特:这么久了吗?哎哟,那么让魔鬼去穿孝服吧,我可要去做一身貂皮的新衣啦。天啊!死了两个月,还没有把他忘记吗?那么也许一个大人物死了以后,他的记忆还可以保持半年之久;可是凭着圣母起誓,他必须造下几所教堂,否则他就要跟那被遗弃的木马一样,没有人再会想念他了。

高音笛奏乐。哑剧登场。

一国王及一王后上,状极亲热,互相拥抱。王后跪地,向国王作宣誓状,国王扶王后起,俯首王后颈上。国王在花坪上睡下;王后见国王熟睡离去。另一人上,自国王头上去冠,吻冠,注毒药于国王耳,下。王后重上,见国王死,作哀恸状。下毒者率其他二三人重上,佯作陪王后悲哭状。从者舁国王尸下。下毒者以礼物赠王后,向其乞爱;王后先作憎恶不愿状,卒允其请。同下。

奥菲利娅: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哈姆雷特:呃,这是阴谋诡计不干好事的意思。奥菲利娅:大概这一场哑剧就是全剧的本事了。

致开场词者上。

哈姆雷特:这家伙可以告诉我们一切;演戏的都不能保守秘密,他们什么话都会说出来。

奥菲利娅:他也会给解释方才那场哑剧有什么奥妙吗?

哈姆雷特:当然啊;这还不算,只要你演给他看什么,他就能给你解释什么;只要你做出来不害臊,他解释起来也绝不害臊。

奥菲利娅:殿下真是淘气,真是淘气。我还是看戏吧。开场词这悲剧要是演不好,要请各位原谅指教,小的这厢有礼了。

致开场词者下。

哈姆雷特:这算开场词呢,还是指环上的诗铭?奥菲利娅:它很短,殿下。

哈姆雷特:正像女人的爱情一样。

二伶人扮国王、王后上。

伶王:

伶后:

伶王:

日轮已经盘绕三十春秋那茫茫海水和滚滚地球,月亮吐耀着借来的晶光,三百六十回向大地环航,自从爱把我们缔结良姻,许门替我们证下了鸳盟。

愿日月继续他们的周游,让我们再厮守三十春秋!可是唉,你近来这样多病,郁郁寡欢,失去旧时高兴,好教我满心里为你忧惧。可是,我的主,你不必疑虑;女人的忧伤像她的爱一样,不是太少,就是超过分量;你知道我爱你是多么深,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忧心。越是相爱,越是挂肚牵胸;不这样哪显得你我情浓?

爱人,我不久必须离开你,我的全身将要失去生机;留下你在这繁华的世界安享尊荣,受人们的敬爱;也许再嫁一位如意郎君--啊!我断不是那样薄情人我倘忘旧迎新,难邀天恕,再嫁的除非是杀夫淫妇。

哈姆雷特:(旁白)苦恼,苦恼!伶后:

伶王:

妇人失节大半贪慕荣华,多情女子绝不另抱琵琶;我要是与他人共枕同衾,怎么对得起地下的先灵!

我相信你的话发自心田,可是我们往往自食其言,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像未熟的果子密布树梢,一朝红烂就会离去枝条。我们对自己所负的债务,最好把它丢在脑后不顾;一时的热情中发下誓愿,心冷了,那意志也随云散。过分的喜乐,剧烈的哀伤,反会毁害了感情的本常。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痛哭转瞬早变成了狂欢。世界也会有毁灭的一天,何怪爱情要随境遇变迁;有谁能解答这一哑谜,伶后:

是境由爱造?是爱逐境移?失财势的伟人举目无亲;走时运的穷酸仇敌逢迎。这炎凉的世态古今一辙:富有的门庭挤满了宾客;要是你在穷途向人求助,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把我们的谈话拉回本题,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事实的结果总难符预料。你以为你自己不会再嫁,只怕我一死你就要变卦。

地不要养我,天不要亮我!昼不得游乐,夜不得安卧!毁灭了我的希望和信心;铁锁囚门把我监禁终身!每一种恼人的飞来横逆,把我一重重的心愿摧折!我倘死了丈夫再作新人,让我生前死后永陷沉沦!

哈姆雷特:要是她现在背了誓!伶王:

难为你发这样重的誓愿。爱人,你且去;我神思昏倦,想要小睡片刻。(睡。)愿你安睡;上天保佑我俩永无灾悔!(下。)哈姆雷特:母亲,您觉得这出戏怎样?

王后:我觉得那女人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说话过火了一些。哈姆雷特:啊,可是她会守约的。

国王:这出戏是怎么一个情节?里面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吧?

哈姆雷特:不,不,他们不过开玩笑毒死了一个人;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国王:戏名叫什么?

哈姆雷特:《捕鼠机》。呃,怎么?这是一个象征的名字。戏中的故事影射着维也纳的一件谋杀案。贡扎古是那公爵的名字;他的妻子叫作白普蒂丝妲。您看下去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一部很恶劣的作品,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它不会跟陛下您以及我们这些灵魂清白的人有什么相干;让那有毛病的马儿去惊跳退缩吧,我们的肩背都是好好的。一伶人扮琉西安纳斯上。

哈姆雷特:这个人叫琉西安纳斯,是那国王的侄子。奥菲利娅:您很会解释剧情,殿下。

哈姆雷特:要是我看见傀儡戏扮演您跟您爱人的故事,我也会替你们解释的。奥菲利娅:殿下,您的嘴真厉害了,您的嘴真厉害了。

哈姆雷特:我要是真的厉害起来,你非得哼哼不可。奥菲利娅:说好就好,说糟就糟。

哈姆雷特:女人嫁丈夫也是一样。动手吧,凶手!混账东西,别扮鬼脸了,动手吧来;哇哇的乌鸦发出复仇的啼声。

琉西安纳斯:

黑心快手,遇到妙药良机;趁着没人看见事不宜迟。你夜半采来的毒草炼成,赫卡忒的咒语念上三巡,赶快发挥你凶恶的魔力。让他的生命速归于幻灭。(以毒药注入睡者耳中。)哈姆雷特:他为了觊觎权位,在花园里把他毒死。他的名字叫贡扎古;那故事原文还在,是用很好的意大利文写成的。底下就要做到那凶手怎样得到贡扎古的妻子的爱了。

奥菲利娅:王上站起来了!

哈姆雷特:什么!给一响空枪吓怕了?王后:陛下怎么样啦?

波洛涅斯:不要演下去了!国王:给我点起火把来!去!

众人:火把!火把!火把!(除哈姆雷特、霍拉旭外均下。)哈姆雷特:嗨,让那中箭的母鹿掉泪,没有伤的公鹿自去游玩,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

老兄,要是我的命运跟我作起对来,凭着我这念词的本领,头上插上满头的羽毛,开缝的靴子上缀上两朵绢花,你想我能不能在戏班子里插足?

霍拉旭:也许他们可以让您领半额包银。哈姆雷特:我可要领全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