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豆腐店的老板(1)

这一间矮小的豆腐店,正开设在一条马路上——这条路却是从上海到吴淞必经的一条路。老板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但是身躯极魁伟的男人。两臂的筋肉如小阜般的隆起,当他每天半夜里起来磨豆子的时候,那隆起的筋肉映着黯淡的灯光,发出异样的光彩,他自己也很骄傲的看着那久经磨练的健全之臂微笑,仿佛那富翁看见了自己饱藏银钱的保险箱的微笑一样——因为他三十年来的生活全靠着这一双可尊敬的臂的努力,并且他的一个儿子同一个女儿,是由他这一双手臂抚养成人,现在他的儿子在附近的军队里作一个小排长,女儿嫁给了邻近作泥水匠的张家。至于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整整三年了。

他过着寂寞的生活,但是他还舍不得关了他的豆腐店,依然守着三十年来未曾离开过的老地方——虽然他的女儿几次来接他去养老。

他的儿子不常回来,因为军队里不自由,同时这样一个寂寞的家庭也难得使他恋念。

老人的磨房里,先几年曾养一匹驴子,帮着他拉磨豆子;但新近驴子老了,作不动工,老人把它贱卖了,因此这一座小磨房里里外外只剩下老人独自支撑。

在一天夜里,老人已把泡好的豆子放在磨子里,——那时差不多附近的人都睡了,便连那些狂吠的狗也都没有声音了。老人张眼向这清冷的磨房看了一遍,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只是今夜不知因为什么,心里陡然感到从来所未有的寂寞,于是他不免想起他的儿子来——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按理应当娶亲了,如果他有了一个儿媳妇——或者还有一个孙子,不是要比现在好得多吗?

这一个思想搅乱了他一向安定的心情,他含愁磨着豆子,一面计划明早到营里去看他唯一的儿子,并劝他赶快娶个妻子。

“是的,娶一个好媳妇来。”他这样沉思着,他转磨子的手渐渐地停住了,最后他站起来走到屋角的床边,由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来,郑重地掀开箱盖从那堆满了粗布棉夹衣的缝里,摸出一个桑皮纸的包儿来,打开了第一层桑皮纸,里面露出淡黄色的油纸,他又把油纸褪去,如此褪了五层,陡然间眼前闪出一阵亮光,同时发出轻微的铿锵声。一百元又白又亮的洋钱,微斜地睡在那一叠油纸上,好像一个绝色裸体的美女,陡然被发现了。老人用手轻轻地摸弄着,并且发出惊奇的微笑。——呵,这是老人一生辛勤所积蓄下来的,现在要用它替儿子娶个媳妇。

远处的鸡群,发出第一声啼叫的时候,把老人从想象的梦中唤醒,他连忙把钱照旧一层一层地包起来放在箱子里,回到磨房把豆子磨完,然后烧旺了火,开始煮起来。天才微明的时候,第一锅的豆腐已经出锅了。磨房前面就听见独脚车轧轧的响着,不久那个推车子的王阿二已站在店门前。

“老伯伯,豆汁出锅了吧!请给我一碗!”

“阿二吗?你先在那条长凳上坐坐,我立刻就盛给你。”

阿二果然坐下,嗅着鲜美的豆汁香,脸上浮着渴望的笑容;等到老人把豆汁放在那张长方形的木桌上时,阿二顾不得烫嘴,端起来就喝,没有多少工夫一碗豆汁已经吞下去了。

“怎么样,再来一碗吧?”老人说。

“好的,再来一碗。并请你给我一张豆腐皮。”阿二说。

老人果然又装了一碗豆汁,另外又拿了一张豆腐皮。阿二把豆腐皮放在汁里泡了吃下去。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喝豆汁的人,和买豆腐的人已接连不断地来了。

这一天黄昏的时候,老人正从外面买豆子回来,迎头碰见阿二推着独脚车也往这边走,见了老人停了脚说道:

“老伯伯,您今天出去,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我没有听见什么,因为我没到远处去,只在附近老李家里买了些豆子就回来了,因为我还想去看我的儿子。”

“这时候去见得到他吗?……恐怕已经开走了吧?”

“开到那里去?”

“开到闸北去打仗!”

“打仗,同什么人打仗?”

“老伯伯,你还不晓得吗?中国兵同东洋兵打起来了。”

“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是今天我把菜推到闸北去卖,走到半路碰到卖鸡鸭的王大哥。他说前面已经开火了,过不去,……当时我就问他为什么开火,他说东洋人因为我们中国人不买他的货物,他急了,便提出条件要市长禁止人民反对东洋人,并且要市长强迫百姓买东洋货,如果不照办的话,他们就要开炮,……”

“市长没有答应他们吗?”

“市长听说已经答应了!”

“既然答应了为什么还要打呢?”

“咳!老伯伯,说起来,真正气死人。东洋人真是不知足,他看见我们中国人这样怕他,就越来越凶了。他就要求我们驻在上海的军队都要退出。为什么中国军队要退出——老伯伯,你想上海是中国的地方,为什么中国军队要退出。我们中国要是真依东洋人的话退出去,岂不是中国自认把整个的上海送给东洋人了吗?”

“呀,不错,这无论如何是不能退出的。”老人愤然的说。

“不退出,于是就打起来了!”阿二叹息着说。

“哦,打起来了!好的,把那些东洋鬼都杀尽了才痛快!”老人把他那铁般的拳头敲着木头桌,臂上的筋肉益发高隆了起来。

他们正在谈着,隐隐听见轰轰的炮声;老人睁大着眼睛,向门外远处的树木瞪视着道:“你听,这不是炮声吗?”

阿二也站了起来,沉吟了些时道:“怎么不是呢?所以你的儿子恐怕已经开出去了!”

“开出去了!开出去了!”老人重复的念着,同时昨夜的梦想重新的浮上他的观念界:儿子已是二十岁的小伙子,正该娶个媳妇,养个孙子;一个又壮又活泼的小孙,抱在手里,喂他吃些新鲜的豆汁,这是多么甜蜜的梦呀!但是现在儿子开出去了……开出去和东洋人打仗,打仗是拿血,拿生命来拼的呵。老人的眼里不知不觉充满了泪水。阿二也很明白老人正耽心他的儿子,不好再在这里麻烦他,便告辞走了。阿二走后,老人把店前的豆腐收拾了,下了那一扇柴门,上了锁,茫茫然地走到吴淞镇去,走到他儿子所驻扎的兵营前,果然看见那些兵士们都在急急忙忙地挖战壕。老人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后来看见一个和他儿子相识的兵士。老人便上前去打招呼,并且问道:“我的儿子还在这里吗?”

“他吗?今天早晨五点钟已开到闸北去了!”

老人的心开始抖战了,他嗫嚅着道:“哪边打胜了?”

“中国兵胜了!”

“呀!谢天谢地!……”老人心里充满了新希望,但是当他转到原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些新希望是靠不住的——打胜仗不见得儿子就是安全的。假使儿子从此永不回来了,娶儿媳妇,抱孙子,将永远是个破碎的梦;那可怕的寂寞,如恶魔般向他瞪目狞笑。老人坚实的双臂,忽然变了常态,软瘫瘫的举不起来,两条腿也棉絮似的一点力气没有,老人只好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喘息。正在这时候,忽见前面走过一群逃难的人,他们身上背着包裹,手里领着小孩,脸上布满焦急恐慌的神色,老人高声地向人群中的一个少年问道:

“银哥儿,你们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到上海洋人租界里躲一躲。东洋人虽会欺侮我们中国人,他却不敢惹外国人呢!”

老人听了这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种疑问:为什么外国人东洋鬼子就不敢惹呢?……呵,他们的兵厉害,他们的国家强,所以别人不敢欺侮他们。假使我们的中国兵肯拼命和他打一仗,把他们打败了,赶回去,他们以后又敢欺侮我们吗?……对,一定要拼命和他们打。老人想到这里,深藏在心头的热血沸腾起来了,我为什么顾惜我的儿子?他是一个排长,他有保卫国家的责任,他不能打仗,他就不是一个兵……我应当鼓励他不要怕死,那一个人都得有一回死,他尽了他的责任,死,这是比什么都光荣的。……”

老人的心得到安慰了,他全身的精力完全恢复了,慢慢地站起来,走回他的豆腐店去,依然作他的豆腐生涯,但同时他更注意打听前线的消息。

轰轰的炮声越来越密。老人虽照常煮了豆汁,但来喝的人却很少了。附近的杂货店,今天竟不曾开市,只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在那里交易。但是门前经过的逃难的人却接二连三的不曾停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