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舞蹈的“圆”与中国传统哲学意识密切相关。换言之,正是受中国哲学思想的制约,才形成了中国舞蹈的“圆”。
中国的传统哲学思想以《周易》为代表。《周易》是以道补儒的思想意识建立起来的一部古代经典著作,包括《易经》和《易传》。《易经》是一部筮书,《易传》“借助于《易经》的框架,建立了一个以阴阳学说为核心的哲学体系”。张岱年认为《易传》是先秦典籍中“思想最深刻的一部书,是先秦辩证法思想发展的最高峰”。《周易》的理论体系对古代中国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起着规范和指导的作用。人们以《周易》的哲学意识指导和安排政治生活,指导和安排社会生产。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古代人的社会生活可以说是按照《周易》的阴阳五行、天人合一思想及其宇宙模式进行的。之所以形成这种情况,正如李泽厚、刘纲纪在《中国美学史》第一卷中总结的那样:《周易》企图建立起一个自然、社会、人类历史发展的世界模式。它首先提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认为天与人是相通的、一致的,自然本身的运动变化所表现出的规律也就是人类在其活动中所应当遵循的规律。人与自然有一种精神性的、人间情味的关系,因而自然亦渗透着人的精神和情感;其次,它指出了平衡统一是事物得以顺利发展的根本条件;最后,它认为宇宙万物是不断变化的,是在阴阳两种相反的力量互相作用下不断运动、变化、生成、更新的。
《周易》的上述思想内容到殷周之际基本形成,但早在原始氏族社会,这些观念就有了初步的萌芽。例如当时普遍存在着的卜筮活动,就是重视天人关系的表现。此外,据考古资料证明,辽宁省凌源县牛梁河母系原始氏族社会的遗址中,就已有了象征天圆地方的祭神殿堂。如此种种,都为《周易》的产生奠定了思想基础。清儒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云:“是羲农以来,《易》之名虽未立,而《易》之意已行乎其中矣。”由此可知,《周易》是古代人生活中的精神指导,其思想意识渗透到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各个领域、各个层面,成为古代社会占支配地位的思想。
《周易》的哲学思想简明而集中地体现于太极图。太极图用一大圆环、一S线和两小圆圈,辅以黑白色彩相交错,共同构成太极图的基本易理意象。首先,大圆环表示太极。《周易正义》曰:“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中国人视“气”为宇宙万物的生命本体和根源,所以太极图外圈的大圆象征元气混一的宇宙空间。S线分割的两部分象征宇宙间对立统一的阴阳二气。《周易》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两仪指天地或阴阳。“阴阳是东方哲理对宇宙万物内含对立而统一的矛盾性最简明最直观而又最深刻最含蓄的一种总体认识。”关于四象,其说不一:或指春夏秋冬四时,或指太阴、太阳、少阴、少阳,或指水、火、木、金布于东南西北四方。八卦是《易经》中的八种基本图形,以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与人类发生关系的基本自然现象。总之,《周易》认为太极生成天地万物,而起决定作用的是阴阳之间的变化。《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把阴阳的相互结合、相互作用、相互转化视为万物生成变化的始基:“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由是,太极图中S线隔开的阴阳二鱼象征自然界两种对立和相互消长的物质势力,两小圆圈为黑白二鱼各自的鱼眼,以象征“阴中阳”、“阳中阴”。
太极图显示的两仪、四象、八卦,直契宇宙本体,其意象蕴含着许多复杂的精神理念和关于生命、自然、宇宙和社会的深刻哲理。黑白二鱼既突出了双方的对立,又呈现了二者在运动与变化中的和谐与统一,其相生相克的辩证意识一目了然。其外圆内转的特征,体现着回旋、均衡的运动模式,以及人与自然、宇宙的圆融合一。太极图以极简练的线条和图形,囊括了物质、运动、时间、空间等众多的信息,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抽象性,是“理性观念最完满的感性显现”,成为中国古代容量最大、意蕴最深,也最神秘的意象图示,被广大学者视为古之三玄大著的意象符号。王炬对太极图的总结是:“它随和自然,妙合情理,大外小内,阴生阳长,宏微遍收,科艺俱通,演易勾玄,应经承脉,顺逆周行,不顶不抗,正反皆至,无端无止,比衬映照,圆融无碍。”
中国舞蹈的圆形态与太极图非常吻合。其中,平圆、立圆比较单纯,俨然太极图之外圈圆环。8字圆和大圈套小圈的线形虽然与太极图不尽相同,但本质上却无二致。试看8与S,与,我们很容易找到二者的共通点。这里仅对与太极图差别最明显、同时又包容了舞蹈之圆的8字圆进行分析,就可弄清中国舞蹈之圆与太极意象的关系。
古人认为,“气”的消长是天地万物生成、运动、变化的根源。《系辞传》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广雅》解释“氤氲”指“元气”。杨泉说:“夫天,元气也。”王充云:“天地,含气之自然也。”说明天地万物的本体和生命是“气”,而人为“物中之一物”(张载),其生命之本亦乃“气”——“气者,身之充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人,含气而生,精尽而死。”这些论述明确肯定了舞蹈活动的主体——人——与其活动的空间这两个舞蹈赖以产生的基础都是“气”的不同形态,在这个意义上,舞蹈就可看做是“气”与“气”发生关系的艺术活动。如果只立足于运动的角度,舞蹈即是人体之“气”感应宇宙之“气”的“力”的律动——人体的“气”通过四肢投射出来的“力”与空间的“气”发生各种关系:占据不同的虚空,承受不同的压力,构成不同的方位,形成不同的“气象”。在这“气”与“力”的对抗与冲突、感应与反映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了舞蹈的动律。这种动律是华夏民族对宇宙“一气运化”的一种自觉感应,它既是感应外部虚空那流动、涩滞、沉浮、散聚的“气”的结果,又是对体内外之“气象”的一种感性体验和呈现。北宋理学家、关学学派代表人物张载说:“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所以,通过形体运动将感受到的“气象”外化出来,是一种想象性呈现,当想象性“气象”经过抽象变成动律之后,其“气象”即呈现为一种抽象动态。当然,其抽象化的过程必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岁月。从某种角度而言,中国舞蹈的圆的实质,其实就是一种“气象”——气之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运动意象。而太极图中的S线,乃是宇宙之气流行、运化的象征,是“万物自生其中间”的意象符号。所以,中国舞蹈的划圆,有着非常深厚的哲学渊源。
如果将8字圆作横向引入太极八卦图进行意象分析,就可以看出8包含了两个反向的S,这两个反向的S与太极图中央那条亦阴亦阳的神秘曲线完全一样。而且,可以感知舞蹈8字圆的运动模式显现着太极图宇宙生化的原理——“反者道之动”,“生生之谓易”,故8字圆将生命的运动在于自身内部的“反”与“复”的规律体现得异常鲜明。
8字圆属于“太极八卦思维”范畴。这种思维的最大特点就是对立统一的辩证性质,以及对不断循环、周而复始的运动模式的肯定。中国舞蹈的8字圆可谓不折不扣地展示了这一切。
8字圆的意象,与太极意象对照,二者不仅在S线的“形”上相似,同时在“质”上也相类。通过上面的比较,我们能够看到:太极图和8字圆在形态上都具有圆融、流畅、均衡、和谐的特点,在意象方面都体现着“小中见大”、“一中有万”的境界。太极图有天地阴阳,8字圆有“一气运化”;太极图有黑白相衬,8字圆有左右照应;太极图有相生相克,8字圆有对立统一;太极图周而复始,8字圆往复循环;太极图隐含着宇宙规律,8字圆包容着时空意象。太极图和8字圆都表现出了“大千世界纳于一芥”的意象妙境。
太极图用视觉直观的意象形式表现了古人的宇宙观念和把握世界的思维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文化心理特征。它是观念的物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提炼与抽象。太极的黑白二鱼,作为“一双对应的形式因素——可以代表天与人、知与行、情与景,亦可以代表天与地、动与静、开与合、刚与柔、缓与急、屈与伸——被某种强大的力量联系、扭合起来,使它们由对立的两极状态向对方倾斜、弯曲,以表示对立事物的相互转化”。同样,中国舞蹈动律的8字圆形态,亦是一种能观看、能感知的体象,隐含着生命、宇宙等理念,具有相对的具象准确性和抽象明确性,其行气运体显示着体验生命、感悟宇宙的意象。8字圆动律是在对形式技巧的掌握和舞蹈艺术本质的认识达到一定层次后,对宇宙本体和舞蹈之“道”的妙悟。生命情感与运动就是舞蹈之“道”,8字圆既展示了舞蹈运动的规律,又提示着人体生命的奥秘,所以,8字圆实际上是作为中国舞蹈的一种标志存在着。同时,由于它包容着时空概念,是舞蹈拥有时空的意象符号,因此它本身就是一个舞蹈意象,是中国意象艺术体系中舞蹈区别于其他艺术的象征。而作为文化意识的一种反映,8字圆动律既是对传统宇宙意识的一种神秘感悟,也是对哲学内涵的理性追求,更是对太极易理的物态化和写意化。所以,8字圆动律实实在在地反映着太极思维,负载着太极意象。
明代乐律学家、舞论家朱载堉在其舞学理论中提出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命题:“学舞,以转之一字,为众妙之门。”朱载堉以“转”字去概括和归纳整个中国舞蹈的“众妙之门”,即把“转”看成中国舞蹈的美学本质和核心,这既是朱载堉对中国舞蹈形式特征的形象总结,更是他从中国哲学的高度对舞蹈之“道”作出的理论概括。
“道”是中国哲学的一个基本范畴和重要概念,是一个很复杂、很难用几句话解释透彻、也不大容易理解的概念。大体而言,“道”是宇宙自然的规律,它不受人的意志控制,只在自身的系统中体现宇宙的本真和真理,是宇宙的原有、本有、自有。中国舞蹈的“道”,反映着中国哲学的“道”。其“转”之法,遵循着乾旋坤转的易理。因此舞蹈之“转”,是一个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阴阳平衡的圆润的圈,一个周而复始、“道至而返”的符号。
朱载堉对“转”的极端强调,不仅仅揭示了中国舞蹈在形式上的审美特征,更重要的在于他揭示了“转”的形式特征之下更为本质的哲学意蕴,那是中国舞蹈文化永恒的底蕴所在。
中国的哲学是生命哲学、伦理哲学。伦理在中国,是人们一切思想和行为的出发点。之所以形成这种状况,与古中国很早就从原始采集、渔猎进入到农耕劳作社会密切相关。
古中国地处黄河流域,其气候环境适宜于发展农业。人们在这种不需要外出冒险的相对安稳的农业劳动生活中,形成了各氏族群体聚居圈,一个由宗法血缘关系连接起来的伦理之圈。这使得中国文化具有强调整体、注重统一、为了族类而牺牲个体的特点。“生生不息”这句话,不但是古代人对宇宙运动、生命的看法,同时也代表着古代人重视族类,以传宗接代、发展生命为最终目的的观念,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于是,这个群体的圈犹如一条生命的长河,个体只有在这条长河中,在其宗族无限延续的过程中才能获得相应的价值。一个人一旦来到世界上,就必然在这个圈中被“冶炼”,在这个由亲伦关系扩展为社会人际关系的圈中学习怎样做人。所以,中国的社会结构就是一个“○”(圆)——圈,人伦关系亦是一个“○”,而中国人将宇宙的运动形态也看作一个“○”。这是一个没有棱角、没有冲突、没有分裂、和谐圆满但保守封闭的圈。在这个圈里,个体与家庭、社会乃至自然都联系起来,达到了“和”的境界,个体生命也就获得了价值。出了这个圈,就意味着“出族”,意味着被家庭和社会所抛弃。因此,每一个人都不愿意成为“圈外人”,力图使自己永远处在这个圆周内。朱载堉将舞蹈的“众妙之门”归结为“转”,“转”用图形表示,亦是一个“○”(圈)。所以,中国舞蹈的“圆”,实际上是一种符号。它既是中国哲理情感、伦理哲学的符号,又是以划圆为特征的中国舞蹈运动模式的符号。这个符号犹如太极八卦图那样,蕴含着中国哲学的重要理念,且妙合太极思维,积淀着中华民族文化的深刻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