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交警发现了,从警戒线内冲了过来:“你怎么回事?这里不许停车!”
贺家国这才发现自己犯了忌,忙把头缩回车里,把车缓缓倒了回去。
年轻交警走近后,才认出了贺家国:“哟,是贺总呀,对不起,对不起!”
贺家国把车停在路边,随口问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年轻交警四处看看,见没人注意,小声发牢骚说:“来这么多人能有啥好事?还不是要工资么?听说是市红峰服装公司的人,千把号人两年没发工资了,一场什么官司又打输了,就跑来闹了,闹一闹兴许就能发点生活费了!”
看得出,这位交警同志对群访人员挺同情的,保不准家里也有下岗亲属。
时至今日,省市发不出工资的已不是红峰服装公司一家了。煤炭系统、冶金系统、军工系统早在前年就发不出工资了,只在逢年过节发点生活费。到去年下半年,能发出工资的单位也开始拖欠工资了。贺家国按李东方的安排,私下里做过一番调查,发现这其中一些单位不是发不出工资,而是不愿意露富,怕穷单位来借钱。
弥漫在这市面上真真假假的穷气,让贺家国隐隐约约觉得不安。
虽说市长助理的聘任至今还没成为事实,贺家国却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角色。
三年前,从美国哈佛大学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归国以后,李东方就准备安排他做市政府副秘书长。出国之前他就是市委政策研究室正科级研究员了,以哈佛经济学博士的身份提为副处级的副秘书长也不算出格。不曾想,当时的市委书记,他岳父赵启功却不同意。赵启功大力鼓励引进人才,私下里却按女儿赵慧珠的意思要他回美国,夫妻团聚共同发展。他不干,一气之下,调到了母校西川大学,替西川大学搞起了华美国际投资公司,以五十万贷款起家,先上9999网站,继而控股了峡江市一家以生产自行车为主业的上市公司“峡江机械”,为母校创造了一个神话。当时,“峡江机械”亏损累累,每股资产净值只有六角一分钱,即将被证券管理部门“ST”。他代表公司找到市国资局,提出以每股一元的价格受让国资局拥有的三千万国有股股权。国资局求之不得,他便融资一百万支付定金,和市国资局签了合同,言明:其余两千九百万受让资金一年内付清。此后,关于“峡江机械”的新闻不断,华美国际利用控股权,进行了力度很大的资产重组,将9999网站注入“峡江机械”,把“峡江机械”更名为“华美网络”。股票价格便从六元左右一路攀升到四十七元。华美国际靠二级市场赚的钱,不但依约如期支付了国有股转让款,替西川大学净赚了六千万,还白捞了一个市值五个亿的上市公司。西川大学由此认定他是个人才,准备让他统一经营西种大学十六家公司的全部校产,下一步做主管三产的副校长。也恰在这时,峡江市班子变动,李东方做了市委书记,找了他几次,请他到峡江市来干市长助理。一个大学和一个省会城市哪个舞台更大,哪个舞台更能体现他的人生价值他很清楚,况且,李东方对他又这么器重。他没多考虑就答应了李东方。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峡江的方方面面他都格外关心起来。
在贺家国看来,眼下的峡江市像一盘走得很乱的棋局,一帮庸吏快把这盘棋下死了。全市市属国有企业几乎全部亏损,下岗失业人员近二十万,远远超过了规定的警戒线;十五年前率先开发的峡江国际工业园简直就是国际垃圾园,三天两头引发污染事件,已经严重影响了下游地区几百万人民的基本生存;岳父赵启功搞的峡江新区更是一个美丽的泡沫,300亿套在一座空城上,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市投资公司老总田壮达还卷走了近三亿港币逃到了国外。贺家国估计,峡江市财政十有八九已经破产。就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移民十八万,还要上什么时代大道,真不知这帮官僚是怎么想的?
今天省委门前这一幕应该说是民意的又一次警示。
意味深长的是,这警示竟出现在他到省委组织部接受谈话的时候。
群访事件一出,省委前门肯定进不去了,贺家国只好把车开到柳荫路44号省委招待所院内停下,从招待所后门来到了省委大院后门。因为前门不太肃静,后门警备也颇为森严,省委组织部的同志打电话通知门卫,门卫仍不放行,非要组织部派人到门口接。
代表省委和他进行这次重要谈话的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林之泉,一个副部长陪同。谈话进行了总共不到一小时,这其间,林之泉还接了北京中组部和山东省委组织部的两个电话,整个谈话像走过场,一点也不像他和李东方的一次次交谈那样让人热血沸腾。该说的原则话林之泉和那个副部长都说了,说得冷静而严肃,两位领导虽然再三强调了西川省委对这次破格聘任的重视。贺家国却没感到有多少重视的意思,心里明白,真正重视他的只有李东方。没有这个市委书记的一再坚持和长达几个月的努力争取,肯定不会有今天这场谈话。
从组织部小楼出来,经过省长办公楼时,才10点多钟,时间还早,贺家国便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岳父兼领导赵启功的办公室。岳父大人这次表现还不错,明知他和赵慧珠的婚姻已濒临破裂,却没阻止他去做峡江市市长助理。又想,也许正是因为他这女婿快当不成了,身为副省长的岳父大人才不怎么考虑避嫌问题了吧?
被秘书引进门时看到,赵启功正在打电话,看样子是打给峡江市哪个领导的,火气挺大:“……先把红峰公司的人给我劝走,怎么做工作是你们的事!我再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一个小时后省委门前再有一个人,我就拿你们是问!”放下电话,目光才转到了贺家国身上,不无讥讽地问,“哦,是贺总嘛,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了?”
贺家国赔着笑脸道:“来向省委领导请示工作嘛,多请示少犯错误!”
赵启功也笑了:“你还多请示?从把我家阿慧骗走到现在,你来请示过几次啊?”
秘书知道赵启功和贺家国的翁婿关系,给贺家国泡好了茶,识趣地退了出去。
贺家国这才多少有些自在了,坐在沙发上,呷着茶说:“爸,早先我和阿慧都在国外,这三年又在西川大学忙着做生意,找你请示什么?现在情况不同了,又归你领导了,就得常来汇报了。”
赵启功坐在办公桌前,批着一份文件:“林部长找你谈话了?”
贺家国歪在沙发上,努力坐得舒服些:“刚谈过,差点没把我谈睡着。”
赵启功放下文件,脸上的讥讽意味更重:“这么说,我得称你贺市长了?”
贺家国有了些警觉,忙又坐正道:“助理,赵省长,是贺助理!”
赵启功打量着贺家国,突然严肃起来:“家国,你看看你,啊?像个副市级政府干部的样子吗?你给我站起来,向前三步走,对着镜子先看看你的光辉形象!”
贺家国自嘲道:“爸,我这形象刚尿过尿照过,就不必再照镜子了吧?”
赵启功哭笑不得,离开自己的办公桌,大步走到贺家国面前,拎了拎贺家国夹克衫的衣领:“你这一身行头回去马上换掉,太随便了!只要当市长助理,就必须穿西装,打领带,正正经经像个样子!这一点你得给我牢牢记住!”
贺家国咕噜道:“美国的那些议员、州长、市长我见得多了,只要不是什么正式礼仪场合,着装一般都很随便……”
赵启功提醒说:“这里是中国,不是美国。”审视着贺家国,又意味深长说,“你这位博士同志到底混上来了——今天到这里来,是不是向我示威呀?”
贺家国忙道:“赵省长,这我哪敢啊,是来感谢,真的,感谢你的支持!”
赵启功手一摆:“这你别感谢我,去感谢东方同志吧,是他非要你不可,好像离了你这盘狗肉就成不了席面似的!”说着,在贺家国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在省委常委会上我也没反对,我不是峡江市委书记了,也用不着避嫌了,东方同志既然那么看重你,那就请你贺博士试试看吧!不过,你要听我的真心话,我还是不希望你到峡江去凑热闹,在西川大学发展不是很好嘛,非要到政府去做官!家国,你不要以为这政府的官就好做,你等着瞧好了,有你难受的时候!”
贺家国笑道:“赵省长,受苦受难的思想准备我有,我根本没打算去峡江作威作福。就峡江目前这状况,不光是我,我看恐怕一大批干部要脱层皮了……”
赵启功警觉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峡江的状况怎么会让你们脱层皮?”
贺家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赵启功可是前任峡江市委书记!忙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可已经晚了,还是被赵启功毫不客气地教训了一番。说是峡江市的改革形势还是好的,困难和问题都是局部的,暂时的,和已取得的成就是不成比例的。贺家国心里不服,嘴上却不得不连连称是,直后悔抽了哪根筋,非要到这里来听训。
说到最后,赵启功话头突然一转,问:“家国,怎么,听说你和阿慧要离婚?”
贺家国愈发窘迫:“爸,不是我要和阿慧离婚,是……是阿慧甩我,人家不喜欢我这种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喜欢黄头发蓝眼睛的美国人,早看不上我了……”
赵启功气道:“不是我护着阿慧,我看责任主要在你!三年前我就劝你和阿慧一起在美国发展,你不听嘛!今天更好,要到峡江来力挽狂澜了!家国,我实话告诉你:前天接到阿慧的电话,我连着两夜没睡好。你再仔细想想看,是不是去美国和阿慧团聚?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再做做阿慧的工作,能不离婚还是不要离!”
贺家国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下:“爸,我还是想在峡江体现一下人生价值!”
赵启功显然深知他们夫妇关系的内情,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做声了。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起,这个电话来得美妙,救了贺家国的驾。
是市政府接待处处长徐小可的电话。徐小可和贺家国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不一般,说起话来没轻没重,一口一个“贺市长”地叫着,要敬爱的“贺市长”别光忙着自己发财,也稍微关心一下广大人民群众的疾苦。
贺家国说:“群众的疾苦不有你们这帮公仆关心着吗?还用得着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