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在《峡江日报》当记者的小舅子沈小阳要到太平镇采访,计夫顺就搭了沈小阳一次便车。车是桑塔纳2000,白色,八成新,挂着私车牌照。据沈小阳说,是一个叫李大头的企业家朋友前几天刚送来的,想推都推不掉。
开着那台新得的白色桑塔纳行驶在峡江至太平镇的市县公路上,沈小阳自我感觉可真叫好,车轱轳似的反复哼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哼得计夫顺先是醋意频起,后是心烦意乱。心烦意乱也不能露出来,小舅子不过是个报社记者,文化人,他计夫顺是什么人?县委组织部出来的年轻人,中共太平镇党委书记,基层政权的一把手,基层政治家!尽管现在碰到了一些暂时困难,尽管这困难还不算小,可在沈小阳这种牛皮哄哄的文化人面前,他一个基层政治家的尊严和矜持还得保持住。
沈小阳却似故意气他,放弃了关于阳光的那首赞歌之后,马上开吹,把自己生活中的阳光吹得一片灿烂,说是迄今为止,作为一个现代中国人应该拥有的东西,他全操作到手了。呼机、手机、电脑,银行发行的信用卡、储蓄卡,各大商城、饭店赠送的优惠卡、折扣卡,加上这台车,可以说是用现代物质文明武装到了牙齿。
计夫顺不看沈小阳,目视着前方的道路,尽量矜持着问:“小阳,这手机、汽车的合法主人是你么?你那一大堆卡中到底有多少钱呀?有没有一万元呀?”
沈小阳咧嘴一笑:“姐夫,你别不服!虽然手机、汽车的合法主人不是我,虽然我这一堆信用卡、储蓄卡里的钱取出来也没一万,可我对改革开放的这份深厚感情你还就是夺不走!我可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不像你和我大姐,正忍受着改革的阵痛呢,连工资都发不出,一个比一个困难,尽让我为你们发愁!”
前沙洋县委组织部副科级组织员,现太平镇正科级党委书记计夫顺有点不太高兴了:“小阳,你愁什么愁?我和你大姐再困难也是正经科级干部!我们一个基层乡镇一把手,一个市属国营企业的经理兼总支书记,哪个混得比你差了?”
沈小阳瞥了计夫顺一眼:“计书记,你就别端了,你那倒贴钱的乡镇一把手白送给我,我都不干!大姐你更别提,我看她整个一大傻瓜!闹什么闹?十几年老党员了,在目前暂时困难时期不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硬领着红峰公司的群众和人家赵娟娟打官司——赵娟娟是什么人?她惹得起?前天还跑到省委群访去了,怎么得了啊!不要安定团结了?不顾大局了?把咱峡江改革的开放大好形势搞乱了,谁高兴?阶级敌人高兴!姐夫,你得劝劝我大姐,别让她犯政治错误!”
计夫顺没好气地道:“你大姐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想说你和她说去!”
沈小阳见计夫顺沉下了脸,真不高兴了,便换了话题,和计夫顺谈起了太平镇的工作,很关心的样子,一连声地问:“计书记,这上任一年多,站稳脚了吧?把刘镇长和他手下的那帮政治小动物全镇住了吧?”
计夫顺这才来了兴趣,拍拍沈小阳的肩头,表情和口气得意而含蓄:“也不看看我是谁?镇上这帮土头土脑的小动物是我的对手么?小阳,我告诉你:我是按既定方针办的,刚到任时,对啥事都不表态,也不多说话,就看他们进行丑恶表演,等他们一个个表演够了,才动手收拾他们……”
前面路口,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突然横穿马路。
计夫顺一声惊叫:“小阳,前面有人,注意点!”
沈小阳一打方向盘,桑塔纳几乎是擦着那个骑车人的身子驶了过去。
计夫顺嘘了口气:“小阳,你看你这车开的,驾照又是操作来的吧?”
沈小阳漫不经心说:“哪里呀,正经考了试的。我让车管所老刘给我辅导,老刘就事先给了我一套标准答案,我是在他办公室考的。成绩还不错,98分,有一题是我故意抄错的,100分就太不谦虚了,是不是?”
计夫顺笑骂道:“我就知道你小子的驾照来路不正!”
沈小阳却不说驾照了:“那帮小动物,你收拾得怎么样了?”
计夫顺又得意起来:“目前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可以这么说:基本达到了政治局面的稳定,镇长刘全友一般不敢给我翅了,最多使点小坏。谁是太平镇的一把手,刘镇长和那帮小动物算是知道了,下一步呢,得好好抓经济了。”
沈小阳乐了,兴奋地按了按喇叭:“对,对,经济得好好抓,就是抢,就是骗,也得把经济搞上去,经济是中心么!姐夫,我今天就是要采访你们肉兔养殖加工基地呢,陈兔子说,这个基地还是你在县委组织部时抓的点,是不是?”
计夫顺警觉了:“小阳,你小子究竟是去采访陈兔子,还是去抓兔子?”
沈小阳大大咧咧说:“计书记,那就汇报一下,请你多支持:今天想采访你们场长陈兔子同志,也顺便给报社弄点兔肉发发,马上过节了,报社要搞点福利。”
计夫顺挺奇怪:“这春节过去才多久呀?怎么又过节了?什么节?”
沈小阳说:“三八妇女节嘛,还是国际性节日呢,你镇党委书记都不知道?”
计夫顺哭笑不得,又有点恼火:“你们报社过妇女节还搞福利发东西?我们连春节都过不起!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么?我们太平镇的经济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财政早就破产了,我就这一个能赚点小钱的买卖,你还看到了眼里,我劝你免开尊口!”
沈小阳咂起了嘴:“计书记,你看你,你看你,吓成这样!我说过让你们无偿赞助了么?我这是去支持你们的经济建设,帮助你们促销!我把你们场长陈兔子一采访,影响多大?效果不比广告好?广告费我们不收,版面费也不让你们付,只要给我们一些广告样品就成,我都和陈兔子说好了,半吨兔肉两抵消……”
计夫顺清楚自己小舅子搞操作的伎俩,打断沈小阳的话头道:“小阳,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这广告我们不做,半吨兔肉三四千元,能干不少事哩,你和谁说好也不行!我现在穷得像疯狗,见谁都想咬两口,你还想拔我的毛,不是做梦吗?”
沈小阳不认为是做梦,诱导自己姐夫说:“计书记,要不,我把你也捎上一笔,或者主要采访你,怎么样?这个肉兔养殖加工基地你在县委组织部就抓过,说明你一直注重经济啊,在我市乡镇企业经济普遍困难的情况下,我把你这么一吹,那政治影响该有多大?值不值三四千块的兔肉钱?你掂量掂量吧!”
计夫顺有点动心了,钱却还是不愿掏:“小阳,那也好,刘镇长这阵子又有点蠢蠢欲动,你帮我吹吹,弄篇文章震震他最好。不过,这半吨兔子肉呢,你们还是得拿钱买,等明年我把经济搞上去了,再还你们的人情,赞助个万儿八千都成!”
沈小阳不干:“计书记,咱们谁跟谁?你别把我也当你们的债主骗嘛!”
计夫顺眼珠一转,又说:“小阳,我让陈兔子先给你们打个欠条行不?欠你们报社赞助费一万元整,有钱再给……”
沈小阳嘴一咧:“计书记,我们总编能把你的欠条发给大家过三八节吗?真不知你怎么想的!你们不干就算了,不行,我就找点赞助钱来买你们的破兔子吧!”
计夫顺看着沈小阳,带着一线渺茫的希望问:“那——那这采访?”
沈小阳恶毒地道:“那还有什么可采访的?你看看你们这鬼地方,穷气直冒,谁够格上我们《峡江日报》?计书记,等你真把经济搞上去了,再来请我吧!”
计夫顺气得直骂:“沈小阳,怪不得你大姐说你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这时,沈小阳的手机响了,打开听,说是李大头手下的马崽小六子。那位小六子同志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说了好半天,计夫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通话时,沈小阳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车又开得飞快,吓得计夫顺连叫减速。
车速减下来时,已到太平镇第一个十字路口了,距镇政府大院已不太远。沈小阳不往前开了,在路边把车停了下来,让计夫顺下了车,自己掉转车头要往回开。
计夫顺火透了,堵住车头,指着车内的沈小阳道:“沈小阳,你这个嫌贫爱富的东西,今天的事你给我记住了!等哪天太平镇发起来了,我赞助联合国,赞助非洲难民,也不会赞助你们报社一分钱!”
沈小阳从车里伸出头:“姐夫,你叫什么叫?没见小六子来电话了么?你们今天就是白给我半吨兔肉,这采访也搞不成了,我得赶快回去捞人,我的那位哥儿们李大头昨夜嫖妓被城东公安分局抓了!”
计夫顺心头又浮起了希望:“那采访的事到底怎么说?”
沈小阳说:“再找机会吧,你给陈兔子打个招呼,就说今天对不起了!”
计夫顺觉得希望增大了:“小阳,你最好说定个时间,我也准备一下!”
沈小阳这时已把车启动了:“时间不好定,得看我有没有空!”
计夫顺气道:“到公安局捞人你就有空,干正事你就没空!”
这最后一句话,沈小阳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一溜烟把车开走了。
计夫顺站在街口,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恰在这时,家在镇上的镇长刘全友摇摇晃晃过来了,看样子是到镇政府上班。
该镇长果然蠢蠢欲动,迹象明显,和计夫顺打招呼时,似乎又忘记了谁是太平镇上的一把手,没尊一声“计书记”,竟当街喊起了“老计”,而且连喊两声。喊第一声时,计夫顺装作没听见,喊第二声时,声音很大,计夫顺只好照常笑眯眯地喊刘全友“刘镇”,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心里却不由得警惕起来。
和刘全友一路往镇政府大院走时,计夫顺心里不太舒服,就故意疏远刘全友,很随和地和见到的革命群众打招呼,步子迈得也很快,让脚有些跛的刘全友跟不上趟,弄出些追求他的意思。刘全友既然是政治小动物,也就有点懂政治,也很随和地和革命群众打招呼,偶尔还开些不见天日的玩笑,和群众联系的似乎更紧密。
计夫顺一见这情形,就不联系群众了,就和刘全友谈工作,拿出了一副一把手的口气:“刘镇啊,听说你表了态,答应给农中教师每人发两袋面粉,是不是?”
刘全友说:“是的,是的,老计,这事我正说要和你通气呢!”
计夫顺含蓄地笑了笑:“你都答应了,还和我通什么气呀?刘镇,农中的老师们找我闹了不止一次了,还停过几天课。我虽然很同情他们的困难,因为没有钱,就没敢吐口。你既然答应了他们,想必还有点招数,是不是?我看就按你的意思马上办吧,要办就办好一点,每人两袋面粉太少,我的意见是一人四袋!”
这么说时,计夫顺就想:刘全友,我得让你明白谁是一把手,谁说了算。你敢答应两袋,我就敢答应四袋,给我玩这种政治小花招,你小动物还嫩了点。
刘全友果然还嫩:“老计,我……我哪有啥招数?咱哪来这么多钱呀?”
计夫顺轻描淡写道:“你想办法去解决嘛!能借就借点,好不好?”
刘全友知道麻烦了,苦起了脸:“老计,咱太平镇可是穷名在外,你说说看,在整个峡江市范围内,咱还能借到钱么?谁敢借给咱呀?”
计夫顺说:“事在人为嘛,刘镇,你思想上一定要清楚:对教育的重视不能光挂在嘴上说,关键是要解决问题!农中的教师一年多没发工资了,让人家怎么活呀?想想我就睡不着觉!刘镇,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刘全友使坏的阴谋破产后,似乎又有点明白谁是一把手了,只得应付:“好,也好,计书记,你既有这个指示呢,那……那我就试试吧!”
明明办不到的事,刘全友竟敢答应试试看,不知这小动物又打什么歪主意。
这时,已到了镇政府大门口,即将分手了,刘全友又像刚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惊乍乍说:“哦,对了,计书记,还有个事得和你说说:县公安局又找我们了,咱镇后山几个村的村民至今没办身份证,怎么做工作都不行,还说咱这是乱收费呢。”
计夫顺说:“什么乱收费?照相片,办证,当然得交钱,全国一样嘛,又不是咱定的。”
刘全友说:“村民们说了,他们又不走京上府,连县城都不大去,根本用不着什么身份证,还有些上岁数的老年人说了,日本人那阵子办良民证,他们都没办过。”
计夫顺不知是计,不耐烦地说:“那就随他们去吧!”说罢,要走。
刘全友一把拉住计夫顺:“老计,人家公安局不答应呀!你看这么着行不行:就免费给村民们办证吧,等他们到镇上照相办证时,咱们再管一顿萝卜烧肉……”
计夫顺这才嗅到了一股阴谋的气味,而且,又在要命的钱上,没听完就火了:“给他们免费照相办证,再管一顿萝卜烧肉?这笔钱又从哪来呀?刘镇,你别将我的军了,我看你就把我洗洗填到大锅里去当肉烧吧,萝卜你找钱去买!”
刘全友直搓手:“老计,你别发急,这是河东乡的经验嘛,县公安局说的。”
计夫顺气了:“河东乡有钱,咱有钱吗?咱的经济叫泡沫经济,懂不懂!?”
刘全友看着计夫顺,逼问道:“那你一把手说怎么办吧?”计夫顺想都没想,立即抬脚射门:“好办,你镇长亲自抓,让公安派出所开着警车去,看他们谁敢不来办证!谁再敢不来就给我捆来,出了事我替你担着!”
说完,再不多看刘全友一眼,抬腿上了自己三楼办公室,正经一把手的气派。
刚到三楼,一帮离休老干部便将计夫顺团团围住了,个个都叫喊“计书记”,高一声,低一声的,却不是什么好叫唤。语调显示,这帮老同志来者不善。为首的一个独臂老头儿,是原副镇长王卫国,太平镇上有名的老革命。这位老革命叫得最是欢快,经验证明也最难对付,曾让计夫顺受过挫折。计夫顺不由得暗暗叫苦,自知这一天又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了,一把手的气派也顿时消失得了无踪影。
chapter11
沈小阳驾车赶到金石煤炭公司时,小六子正在公司门口焦急地等着,额头上蒙着一层汗。见了沈小阳,小六子就像见了救星,没等车停稳,就跌跌撞撞扑过来,拉开车门往车里钻,要沈小阳直接去城东公安分局拘留所捞老板李大头。沈小阳觉得不便直接去分局拘留所——虽然拘留所也有两个朋友,可这两个朋友不够铁,这种放人的事也办不了,便下了车,到金石煤炭公司办公室给自己熟悉的王局长打了个电话。本想按以往办这种事的策略,先云天雾地地一通胡扯,然后再谈捞人。不料,王局长正在市局开会“打拐”,沈小阳尚未正式开侃,王局长已不耐烦了,要沈小阳赶快说正事。
沈小阳只好说正事:“……王局,你们怎么又把李大头给提溜走了?”
“哪个李大头?”王局长很茫然。
“就是金石煤炭公司的李金石嘛!”
王局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哦,是那个嫖妓惯犯呀!你又来捞他了?小阳,你别说我不给你面子,这次我得公事公办,妈的,这狗东西是屡教不改!这是第三次了,下面的意见是劳教两年,给他狗东西一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沈小阳知道问题严重了:“王局,能不能罚款呀?再给大头一次机会吧!”
王局长回答得很干脆:“不行,对这种人再罚款了事,下面会有意见的,我这局长也不好当了!小阳,就这样吧,我马上得进会场了,市局在布置打拐工作。”
沈小阳又发现了机会:“对了,我们报社领导也要我们报道打拐典型呢!城西分局白局长说了,关于打拐的进展情况将及时和我们通报,还要我去采访……”
王局长的口气马上变了:“小阳,你可是我们城东分局的业余宣传部长啊,这阶级立场可要站稳啊!再说,我们在全国统一布置之前,就有过解救妇女儿童的成功经验和典型案例,你也来采访过的,”王局长仍像以往一样聪明,没要沈小阳再提,主动说起了李大头的事,“那个李金石呢,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面子,不过,罚五千不行了,我对下面不好开口,稍微多罚点,罚八千放人,你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