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学生生活(1)

玛丽娅是1873年6岁那年入学的。开始,玛丽娅像几个姐姐一样,进了西科尔斯卡夫人主办的私立女子寄宿学校。她是班上最小的女孩子,比起同学的年龄,她要小两岁,但她那惊人的记忆力和智力,使她的任何学科成绩都永远是班上的第一。

教她数学和历史的老师杜芭丝卡小姐是一位多少有些古怪的人,她常常对玛丽娅的那种固执和不肯随意屈服的性格感到恼火。

杜芭丝卡小姐总是穿一身黑色衣服,还常常板着脸,似乎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欣慰,也似乎她与欢乐从来就没有缘分。但如果你因此而以为她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她有着火一般的热情,只不过被一层冰冷的铁甲紧紧地包围着。一个生活在亡国奴地位而又充满爱国激情的知识女性,有这样矛盾的表现恐怕并不令人吃惊。每当上历史课时,玛丽娅就会觉得杜芭丝卡小姐可爱极了,那并不美丽的脸也突然变得神采奕奕、柔美可爱。玛丽娅和同学们会十分严肃而且多少带点神秘、崇高的情感,激动地听着杜芭丝卡小姐讲述那永远让人无法忘怀的波兰历史。

“同学们,”杜芭丝卡小姐脸庞上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低声而颇有力度地说,“在14世纪中叶,波兰国王瓦迪斯瓦夫一世重新统一波兰时……”

有一次,老师让玛丽娅复述上次历史课讲述的要点。玛丽娅非常激动地站起来回答:

“波兰历史是从波来斯拉夫建立皮阿斯特王朝开始的……1385年以后,波兰和立陶宛在抵抗共同的敌人——德意志条顿骑士团的侵犯时,两个大公国合并,建立了波兰共和国;1596年,华沙成为波兰共和国首都,那时,我们的波兰成为欧洲的泱泱大国……不幸的是,到1654年,沙皇俄国发动了对我国的侵略战争,波兰被肢解、分割了。”

讲到这儿,她喘了一口气,然后又愤怒地指责说:

“国王斯坦斯拉夫缺乏勇气,这是波兰的不幸。”

杜芭丝卡小姐向玛丽娅赞许地点了一下头,让她坐下。

玛丽娅喜欢杜芭丝卡小姐的历史课,因为她告知了学生们历史的真相。而真实,对玛丽娅来说像空气和水一样重要。但不幸的是,她和大家有时都得被迫说谎,讲假话。有一次,杜芭丝卡小姐正讲得入神时,忽然走廊深处传来了“丁零……丁零……”的铃声。两长两短,这是信号!很可能是督学霍恩堡先生来检查课堂教学了。

全班学生像训练有素一样,立即把课桌上的波兰文笔记和课本收进抽屉里,接着又迅速把针线、剪刀、小块布料拿到桌面上,一个个低着头认真地做起针线活来。

教室门在一片静寂得令人恐惧的气氛中慢慢地打开了。肥胖而穿着讲究的督学霍恩堡先生神气地走进教室,他警惕而又明显不信任地扫视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最后他把鹰隼一样的目光停留在杜芭丝卡小姐身上,那是十分明显的无声质问:

“你又在搞什么鬼名堂?想瞒过我,恐怕没那么容易,我要当着校长西科尔斯卡女士的面,揭穿你们的鬼把戏!哼哼。”

陪着督学先生一起走进教室的西科尔斯卡校长客气地说:

“督学先生,学生们正在上缝纫课……”

督学先生不置可否地哼了两声,没有走向讲台,却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将他身边一个女孩的课桌打开,希望能发现违禁的课本、笔记本之类的“猎物”。可惜他没有发现什么让他狂喜的东西,只好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走向杜芭丝卡。他边走边阴险地说:

“杜芭丝卡小姐,我刚才在走廊里听见你很激动地讲着什么,怎么我一进来就不讲了呢?”

“啊,督学先生,我刚才正给他们讲克雷洛夫的寓言故事《乌鸦和狐狸》……”

“是吗?俄罗斯的寓言家,虽然我们政府并不喜欢这个刻薄的作家,但毕竟是俄罗斯的……”

督学先生十分傲气地坐到杜芭丝卡小姐的椅子里,对她说:“请您点一名学生站起来,我要问几个问题。”

杜芭丝卡小姐向西科尔斯卡校长瞟了一眼,见校长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就把眼光盯着玛丽娅。

玛丽娅不知道老师正盯着她,只是低着头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点上我呀,上帝!她倒不是怕回答不了督学先生的问题,这方面她有足够的信心,但最让人受不了和感到屈辱的是你得当着大家的面,果断而毫不犹豫地讲假话,背叛日益成熟的信念……不幸的是老师正好点了她的名。

“玛丽娅,请你回答霍恩堡先生的问题,好吗?”

玛丽娅放下针线,心情复杂地站了起来。杜芭丝卡老师用力抿了一下嘴唇,示意玛丽娅:勇敢一些,不要担心!玛丽娅会意,于是她抬起头看着督学先生。“请问:从叶卡捷琳娜二世起统治我们神圣俄国的皇帝是哪几位?”

霍恩堡的提问总是带有挑衅意味的,让稍有见识的波兰学生都感到屈辱。他在向玛丽娅提问时特别把“我们”两个字加重语气。

玛丽娅咬了一下嘴唇,尽量平静地回答说:

“从叶卡捷琳娜二世以后,接下来的是保罗一世、亚历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

霍恩堡先生笑了,这么熟练的回答,还有那纯正的俄语语调,使督学先生感到由衷的满意,俄国化的教育政策很有成效嘛!这位督学认为这种奴化教育比什么数学、文学都更重要。他非常欣赏自己善于提问的能力,并能从这种一问一答中得到一种隐秘的愉悦。

“沙皇的尊号是什么?”

“是陛下。”

“现在统治我们的是哪位皇帝?”

玛丽娅看见霍恩堡先生那得意的样子,真恨不得啐他一口唾沫。杜芭丝卡小姐惟恐玛丽娅又犯倔,急忙委婉地说:

“玛丽娅,你肯定知道的,不是吗?”

“是全俄罗斯的皇帝,亚历山大二世陛下。”

玛丽娅的心痛苦地紧缩着,她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了。但督学先生还有一个每次必问的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尊号是什么?”

“督学大人阁下。”

与玛丽娅同在一个班上的海拉看见妹妹摇摇晃晃、脸色白中透青,很不对劲儿,真想走过去扶住她,但是她又不能,急得直冒冷汗。幸好这时霍恩堡先生满意地摇晃了一下他那肥胖的身子,站起来宣布:

“今天的检查到此结束!我十分满意。”

督学先生离开了教室,西科尔斯卡校长随他走出教室,临关门时,她回身又慈祥地看了一眼玛丽娅。当教室门关上以后,杜芭丝卡小姐含泪向玛丽娅招手:

“到我这儿来,孩子……”

玛丽娅一头栽进老师的怀里,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痛哭失声。海拉和其他姑娘们,也都难过地伏在桌上抽泣。

“玛丽娅真是了不起,连堂堂的督学大人阁下也不由得不赞扬她,真了不起!”

海拉回家后,急忙把这件事告诉姑妈卢希雅。妈妈生病期间,姑妈一直在她们家照料病人和孩子。姑妈听了海拉的报告后,自然十分高兴,但她却发现玛丽娅心情似乎很沉重,一点儿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爸爸非常理解小女儿的心情。督学先生的问题不能不回答,但回答时又必须是谎言。

1881年,玛丽娅14岁了。这年约瑟夫以最优秀的成绩从中学毕业后,考入了华沙大学医学系;布罗妮娅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也从一所公立高中毕业,她和约瑟夫一样,在毕业时获得一枚金质奖章。但由于华沙大学那时不收女生,这就为很有才气的布罗妮娅前进的道路上,设置了一道很难跨越的障碍。到法国留学?这倒是一个最美丽的梦想,可是爸爸不可能拿出这笔钱。雄心勃勃的布罗妮娅,只好暂时压抑住美好的追求,先在家里管理家务,何况家里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中学生呢!

海拉仍然留在西科尔斯卡寄宿女子学校,穿着蓝色女学生制服,而玛丽娅则转到布罗妮娅刚毕业的公立高中读书,穿上规定的粟色女生制服。本来玛丽娅不愿意转到公立中学读书,而愿意留在西科尔斯卡校长的私立寄宿学校里继续学习,因为不管怎么说,在私立学校总还可以用波兰语说话,也可以不声张地讲述真实的波兰历史;而公立高中则完全强制执行俄罗斯当局的奴化教育,不准讲波兰话,不准讲真实的历史。谎言代替了真理,邪恶伪装成善良。还有那些对波兰学生很不友好的老师,简直是把学生当做敌人看待,在这种学校里读书,真像服苦役一般让人难以忍受。但是,玛丽娅并不甘心只受一点中等教育,这就必须要有一张文凭,而私立学校是没有资格颁发有效文凭的。海拉不同,她的志向是搞音乐,因此用不着捞什么文凭,她仍然可以穿着美丽的蓝色制服像安琪儿一样飞去飞来。

玛丽娅不得不离开读了8年的寄宿学校,那份离别之情让她十分难受。一想起公立中学的种种可恶之处,她更是依依不舍。离开学校那天,西科尔斯卡校长特地把玛丽娅召到校长办公室,对她叮咛道:

“玛丽娅,千万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要忍耐,要老老实实地忍耐,能忍耐才会有最后的成功……千万不要忘记,听见了吗?”

西科尔斯卡校长深知,玛丽娅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学生,她也深知天才往往惟有在自由的环境里才能自在地呼吸,一般人能忍受的屈辱常常不能为天才所忍受。玛丽娅在她眼皮下读了8年书,她相信这是一个前程无量的女孩子,但在黑暗的波兰,这个天才会夭折吗?啊,有过哥白尼和肖邦的波兰,你何时才能让全世界的人再为你骄傲的儿女而震惊呢……玛丽娅已经14岁了,懂得启蒙恩师凝重而苦涩的期盼。她郑重地对校长说:

“西科尔斯卡老师,您放心,我会永远记住您的话的!”

到了公立高中以后,玛丽娅的功课总是全班第一,没有任何功课使她感到困难,班上有许多俄国、德国、波兰和犹太血统的学生,大家都对她的成绩表示由衷钦佩。但学校教师和管理人员对波兰学生的敌视态度,也使玛丽娅切身痛苦地感受到了。一位叫迈耶小姐的德国女人,是她们的教导主任,对玛丽娅特别看不顺眼。这位教导主任身材矮小,比玛丽娅要矮一个头,她最大的本领是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到处转悠、盯梢、偷听,使波兰血统的学生们过着难以忍受的生活。

迈耶小姐只要一想到那个姓“斯可罗多夫斯卡”的高才生,就不由得火冒三丈,因为这个女孩子居然敢以轻蔑的一笑来顶回她的训斥。

生活像小溪一样潺潺向前流去,有时在一块突兀的岩石前撞击后,形成一股回流,在那儿漩上几圈,而后,突然醒悟似的向前奔忙,欢快地在阳光下跃动、欢叫。玛丽娅在公立高中也有许多让她高兴的时候,何况她也开始能以诗人和哲人的眼光来欣赏美丽的华沙了。

华沙素有“世界绿都”之称,它坐落于波兰中东部美丽的维斯瓦河西岸。

最吸引玛丽娅的还是华沙那许多著名的博物馆和纪念碑。尤其令她喜欢的是波兰科学院门前哥白尼的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华沙市民在1830年捐款建造的。在碑座侧面写着:“献给尼古拉·哥白尼——你的同胞们”。哥白尼的雕像端坐在正方形的碑座上,一手拿着指南针,一手拿着地球仪,静静地思索着宇宙的奥秘。每当玛丽娅看见沉思中的哥白尼雕像时,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这位写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不朽巨著《天体运行论》的科学巨人,是波兰人民的骄傲,是他把自然科学从神学中解放出来,是他奠定了近代天文学的基础……有一处纪念碑,是玛丽娅和她的同学卡齐娅两个人最厌恶的,那是位于萨克斯宫前萨克斯广场的一座修得十分壮观的方尖碑,碑上刻着几个大字:“献给效忠于皇上的波兰人”,碑的四周有4个石狮子。这是沙皇题赠给那些出卖祖国的波兰奸细的。玛丽娅和卡齐娅上学时总要经过这个广场,她俩从不忘记在经过它时一定要向它吐两口唾沫。

有一次在上学时,她们俩谈起“密探”迈耶小姐,玛丽娅问卡齐娅:

“她穿一双不出声的软底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不明摆着吗,干密探呗。当你与别人谈话时,她可以悄无声息地走近你们身边。这种人真让人恶心!”

“在老师中还不止一个像迈耶小姐那样的人,这些人哪儿是教书,好像只是来监视我们的!”

说着走着,走着说着,玛丽娅忽然握紧卡齐娅的手,说:

“糟了,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呀,瞧你急得那样……”

忽然卡齐娅也明白了。她们俩又急忙向萨克斯广场的尖碑跑去,把那口忘了吐出的唾沫一本正经地吐到碑上。

这种怨恨,在年龄刚走进花季的善良姑娘心中滋长,实在是一种悲剧。这种年龄应该是充满爱,宽容和希望的时期,是人生最纯洁、最快乐的时光,但她们却要在自己还不太成熟的感情中拿一部分出去学会怨恨,这是何等的不幸!

有一次,玛丽娅还因为表达这种怨恨受到了父亲的批评。那是1881年3月份的一天,那一天,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二世在圣彼得堡被民意党人刺杀了。

玛丽娅和卡齐娅在学校得知这个消息后,高兴得情不自禁地拥抱起来,在课桌之间又蹦又跳,还跳到讲台上欢呼“万岁”。

正当她俩得意忘形之际,迈耶小姐突然走进教室。她愤怒地大声叫嚷:

“快给我停下来!你们俩,玛丽娅和卡齐娅!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是全俄罗斯人民哀痛的日子,而你们却在这里又跳又叫,像什么样子!给我说清楚,为什么高兴得又跳又叫?为什么?”

玛丽娅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迈耶小姐气势更凶了,不断地逼问:

“说呀,为什么?你,卡齐娅先说!”

玛丽娅知道卡齐娅胆小,便脱口而出:

“我们只是想跳一跳,脚有点发痒……难道不行吗?”

迈耶小姐非常严厉地对她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