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
爱默生(R.W.Emerson,1803—1882)是19世纪美国新英格兰先验论的创始人,也是包含有实用主义的萌芽的人。在一种意义下,爱默生的先验论(transcendentalism)是灵魂与精神的哲学;在另一种意义下,又是自然的哲学。可以说爱默生的哲学主要是一种适合诗人和天籁直观观物的人们的哲学。先验论者是一个自然的解释者。作为一个解释自然的人,他一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或神秘主义者,因为诗人、浪漫主义者、神秘主义者或先验论者都是热爱自然的人。当一个国家处于农业阶段时,那里的大自然就显得特别美丽可爱。生活在农业国家中的人们比起生活在工业和机械文明中的人们与自然有更为亲密的接触。那些将自己的生命投入自然胸怀里的诗人们,特别对人与自然世界之间的血缘关系有强烈的感情。正因为如此,象印度和中国这样的农业国家成为了先验主义哲学的家乡。新英格兰(New England)的先验论也不例外地是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美国的农业生活的自然产物。因此,以爱默生为首的新英格兰先验论者组成的俱乐部被称为“溪流—农场协会”(the Brook-Farm Association)。它这个富于诗意的名字至少使人联想到这些先验主义者们对于小溪和农庄(这些作为自然的具体表现)有着特殊兴趣。
先验论不仅是农业生活的自然产品,而且也是对功利主义及工业、物质文明表示一种反感。功利主义者是实利主义者的秘密同盟者,他们对个人快乐的量与质的计算和分配的理论引起了先验论者的反感。后者认为工业文明的兴起是精神生活破产的标志。正是由于这个缘故,科尔里奇(Coleridge)是边沁(Bentham)的死对头,约翰·罗斯金(J.Ruskin)反对建造任何通过牛津大学的铁路,因为他担心铁路会破坏这个文化中心原来的美丽。也正是由于这些看法,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认为我们看到的这个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正在走向毁灭。
但是,新英格兰的先验论者并不象英国诗人们那样悲观保守,爱默生的先验论乃是理想主义与功利主义,精神文明和工业生活的调和,他并非片面地反对一方,喜欢另一方。
先验论的另一个起源是它对于个人天性和人格尊严的自我意识的自发表露。当一个民族发展到和平与繁荣的阶段,当它从外部的压迫和任何形式的内部专制中解放出来时,人们就开始认识到个性和个人灵魂尊严的重要性。因此,他们自然就有了对整个人类、世界的责任感。在这些精神激变的条件下,先验论自然就发展起来了。在19世纪初,新英格兰的物质繁荣使得乐观主义的观念代替了父辈们的清教徒悲观主义,同时,开拓者们(Pioneers)征服自然的成功也扫清了传统的宿命论。那时的美国人能够通过“依靠自己”而不是皈依上帝获得很大的进步,使得旧上帝观念中的绝对主义被冲淡了。所有这些都反映到了新英格兰先验论的学说之中,爱默生就是这学说的代言人。
因而新英格兰的先验论不仅仅是外部影响的产物,而主要是美国生活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它不仅是一种哲学学说,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或同时是两者,作为一种学说,它保持了灵魂、精神对一切事物的优越性;作为一种生活,它强调自我教养,“自我依赖”(self-reliance)。作为一种学说,它有许多外部的来源;作为一种生活,它就主要是美国的了。所以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论述自然要分为两部分:作为哲学学说的先验论与作为一种生活的先验论。
一、作为哲学学说的先验论
作为哲学学说的先验论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因为爱默生声言先验论就是理想主义,并且坚持认为思想是每个人的关键所在,是每个人要服从的舵手。但是这种先验论不同于唯心主义(idealism),因为它用的是直觉的方法而不是逻辑与论证的方法,而且它不是一种关于知识或实在的理论。先验论是浪漫的,因为它相信天性的无常,它喜欢矛盾而不喜欢系统的一致性;但是就它强调理智的力量而不是情绪、感情来说,它并不是浪漫主义。它在某种意义下是神秘主义的,因为它相信奇迹、灵感和忘怀入神(ecstasy);但是远不能将它与神秘主义相等同,因为爱默生认为神秘主义冻结了想象力并把符号钉牢在单独的一种意义上。
好了,到底什么是先验论呢?一些人认它为“精神实在论”(里雷[Reley]《美国思想史》),一些人说它是表现为神秘主义形式的唯心主义(库克[Cooke]),一些人又说它是以浪漫主义的形式、文学的和通俗的表达而出现的诗化了的康德哲学思想。然而,总的说来,我们可以说先验论是一种自然哲学。因为虽然爱默生在许多来源中特别强调灵感,但他的先验论受到科尔里奇的《对反思的辅助》(Aids to Reflection)一书的影响,而这书的理论是谢林(Schelling)的“自然哲学”最初阐述的。同时,我们在另一方面也可以称爱默生的先验论为灵魂或精神的哲学,因为他的全部思想都是力图回答这些问题的:什么是灵魂,它的功能是什么,它如何起作用,灵魂与世界之间、精神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爱默生的基本论断是灵魂或精神是最实在的,灵魂是最重要的。“灵魂不是某个器官,但是它赋予所有的器官以生机并运用它们。它不是某一种功能,比如记忆力、思维、同情心,而是象运用手脚一样地运用它们。它不是一种才能,而是一道闪光;它不是理智或意志,而是包含理智和意志的我们存在的背景。”他还说:“世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主动的灵魂。尽管几乎所有的人都受到阻碍,但每个人都有获得它的资格,每一个人都在自身中包含着它。主动的灵魂认识到绝对真理,并讲出真理、创造真理。”另外他说:“灵魂限定了所有的事物。它取消了时间与空间。”“启示是灵魂的展现。”
于是爱默生用灵魂作为他全部学说的出发点。一旦他发现了灵魂,也就发现了自然和世界;因为对于他来讲,灵魂与自然是同一的,或者说灵魂、自然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侧面。在“论自然”一文中,他说:“自然是思想的工具,自然是精神的符号——特殊的自然事实是特殊的精神事实的象征。每一个被正确认识的对象都揭示了灵魂的一种新的能力。”爱默生还一再说到:“宇宙是灵魂的客观化。”没有哪种自然规律是没有严格的科学意义的,只有精神的规律才是真正的自然规律。自然与灵魂、精神规律与自然规律是同一个东西。爱默生因而就把灵魂与自然结合在一起了。
但是这样的问题就要提出了:我们到底怎样知道灵魂和世界是同类的呢?我们怎能知道自然是精神的外现呢?什么是把灵魂和自然结为一体的推动的原因呢?爱默生的回答就是诉诸人的灵魂的直觉、天性或想象。
我们只有假设灵魂与自然是同一的,我们的知识方有可能。照爱默生的说法:“只有同类的东西才可相认识。他能认识它们的理由,乃因为他就是它们。认识的可能性就在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同一之中。”
如果你问先验论者,我们是如何能够进行认识的,他就会这样回答:用你的天性、用你的直觉或用你的想象力;你能使一个事物观念化了,你就认识了这个事物;你能将你和某个对象同一起来,你就认识了这个对象。
总之,对于爱默生来说,去进行认识就是通过直觉、天性、想象力去把对象观念化、精神化,去统一主体与客体。对于先验论者来讲,最高的知识当然是在一种忘怀入神的状态中获得的,这种状态就是在与精神世界交往中得到的神妙启发或升华的出现。
至此我已谈到了爱默生的先验论的形而上学的方面,现在来考虑他的宗教观。爱默生是相信有神论(theism)还是相信泛神论(pantheism)?对于这个问题,仍然存在争议。但是在我看来,虽然他还没有完全清除掉传统的上帝、有神论的概念,但还是把他划入泛神论者更接近事实。首先,因为诗人和先验论者一般都是泛神论者。爱默生能够从花朵、海洋及一切自然事物中找到灵感以作为探讨的素材。他的学说认为“自然是灵魂的外化”,爱默生的理论怎么会是宗教的一种理论呢?第二,爱默生常将自然等同于上帝,他平等地使用大写的“自然”这个词来代替上帝,有神论者是决不会这么做的。第三,爱默生在“崇拜”一文中说:“宗教现在或将来如要指导人们并付诸实践,不论它别的方面如何,一定要合乎理智,必然要有忠实于科学的精神。”理智和科学的宗教一定是泛神论的,因为有神论几乎完全不能以科学来认识自身。第四,有神论者一般认为邪恶是一种幻影,但是爱默生不仅认为邪恶是真的,而且认之为一种善。他说:“历史的第一个教训就是恶中有善。善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但是有时恶是一个更好的医生。”第五,爱默生主张依靠自我的学说,即依靠自身、自觉、灵魂,而且他不主张人们依靠什么超自然的人格或其他什么力量。他看不起祈祷,认为祈祷就是通过某些外在的德行去向外求得某些外来的附加物,在超自然的和不可思议的没完没了的魔术中丧失了自我。而有神论者则极为强调祈祷与皈依有人格的上帝。
总之,爱默生的上帝是自然与灵魂的融合为一。有时他认为上帝与自然是同一的,有时认为上帝与精神法则是同一的;而且,他的上帝是无区别地将善与恶都包括进去了的。最后,他坚持宗教应该受科学和理智的检验。因而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他是一个泛神论者,尽管我们可以在他的书中发现一些含糊的有神论的表现。
我们已对于爱默生的先验论的形而上学和宗教的方面有了一些概念。现在来进一步研讨他的道德思想。先验论道德论的全部体系都建立在“依靠自我”这个中心概念上。他对天命的反驳,他对自由意志的相信,他的宗教观,他的社会改革的理论及民主主义、个人主义的观念,都与他的依靠自我的学说有关。
依靠自我意味着相信自我的本质或本性、智慧或直觉。但我们怎样知道直觉是可依靠的与值得相信的呢?一个人如何能将直觉与私人意见、个人欲望区别开来呢?爱默生认为“有一个为所有个人共有的精神,这个普遍的精神是唯一的、最高的动因”。相信直觉就是相爱默生还说到:“相信你的思想,相信在你心中的对你来说是真的东西对于所有的人也是真的。讲出你潜在的深刻信念,它就会具有普遍的意义。”
于是,他进而说明依靠自我的优点与不依靠自我的危险。他的观点可以概括如下:
(一)不可相信道德格言,因为美德是例外而非规则,我们必须做的都只与我个人有关,并非别人所考虑的。
(二)模仿等于自灭,妒忌是无知,快活来自依靠自我。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并且尽了最大的努力时,他就是宽慰的、高兴的;否则他说的和做的就会让他不得安宁。
(三)遵从习惯和传统就会丧失人格与个性。如果你干每件事时都遵从陈规旧习,那么人们就很难觉察出,严格讲来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去干你的工作,那么我就能了解你。干你的工作,你就能增强你自己。”
(四)只有依靠自我方能摆脱千篇一律之感,并使得你从对你过去言行的尊崇中解放出来。爱默生说:“生活在新的一天中却要与以前完全一致,一个伟人也只会完全无事可做的。今天用尖锐的话说出你现在所想的,明天再用尖锐的话去说出你明天所想的,尽管可能与你今天说的一切相抵触。”可是人们可能要说:自相矛盾可能引起误解呀。爱默生答道:“苏格拉底、耶稣是遭人误解的,伟大人物总是要被误解的(To be great is to be misunderstood)。”
作为一个热心拥护“依靠自我”的人,爱默生反对一切妨碍自我能力发挥的东西。他称祈祷为意志的不健全,称独断的教条为理智上的不健全。他要用他的依靠自我的学说来医治所有这些不健全。他甚至反对旅行,他说:“迷信旅行是缺乏自学精神的迹象。”“旅行是傻瓜的乐园。”(不过他本人曾到欧洲去旅行三次。)他又说:“坚持你自己,决不要去模仿。”他有权威性的主张:“宗教、教育和艺术不应面向外部,而应面向内部。我们对这些外来事物的依赖导致我们对这些东西的奴隶般的尊敬。只有一个不要一切外来支持、独自坚持的人,我才认为他是一个有力的、优胜的人。”确实,华盛顿宣告了美国政治上的独立,爱默生则宣告了美国理智上的独立。
另一件引起兴趣和注意的事是在爱默生的著作中,我们能找到许多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概念,这些概念预示了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和杜威的工具主义。爱默生赞赏边沁就如同他赞赏科尔里奇一样。对爱默生来讲,生活的目的就是得到权力、成功、富裕,善就等同于有用。“生活是对权力的追求。”爱默生这样说:“工作就是胜利。无论何时,做了工作就会获得成功。”“成功存在于对世界规律的适应中,存在于理智的和道德的服从之中,因为这种规律是理智和道德的。政治经济学实际上等同于流传给我们的《圣经》那样的一本书。”
爱默生重视财富,他说:“拥有财富就获得了进入各种最重要人物的大事业中去的门票。世界是属于那些有钱去越过它的人。”“人是靠花钱才成立的,他需要富裕。”
对于爱默生思想上的功利主义方面就说这么多,他的实用主义值得我们更多注意。他说:“自然是以效用学说(the doctrine of use)来教育人的;就是说,一个事物是好的仅仅因为它有用。各个方面,各种努力协力促成一个目标的达到,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必需的。”
“当我们运用各种手段的时候,我们的本性,天性就迫使我们重视目的。……那是一个好的开端,适合于达到目的并且拥有达到目的的手段。”“在上帝那里,每一个目的都被转变为一个新的手段。”所有这些听起来都象现代人说的话,我读它们就如同读詹姆斯和杜威的书一样,我奇怪为什么詹姆斯没有把爱默生而把皮尔斯视为自己名义上的先行者。因为皮尔斯主要是个数理逻辑家,他用“实用主义”这名词,目的是要使观念清楚明晰,他承认客体的真实存在。他不赞同詹姆斯对pragmatism这一词的解释和用法,乃改用pragmaticism去代替它。而詹姆斯用名词很随便,杜威的文章又较晦涩,也不符合皮尔斯观念明晰的要求。
爱默生还进一步议论道:“所谓好的就是有效的、有生产力的,能为它自己创造出房屋、食物和同盟者。”“一切好的总是有再生产能力的。”所有这些论述明确预示了詹姆斯的实用理论。
二、作为一种生活的先验论
总之,就我们所知,爱默生的作为一种学说的先验论是认灵魂为最高的价值所在,自然被认为是灵魂的影象或外部表现。他以自然来证明灵魂导致了泛神论的宗教信仰。依靠自我或依靠个人直觉是爱默生伦理学说的中心概念,他的许多道德的、社会的、宗教的观点都是这个学说的副产品。最后,虽然爱默生是一个精神导师,一个浪漫主义的诗人,但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观念仍然在他的实践道德学中现在我们可以转而来讨论我们的第二个主要论题——作为一种生活的先验论。
作为一种生活,先验论一方面主张完全地展现个人灵魂的能力,完全服从或相信个人直觉;另一方面又主张从自然中得到最多的收获。或多或少建立在这种原则上的由爱默生表达的先验论的生活理想,可以分为以下四种形式:诗人的生活,改革者的生活,冒险者的生活和工人农夫的生活。
一个诗人的生活必须是孤独的。诗人必须把孤独当作新娘来拥抱,要有自己独自的欢乐与忧愁。“为什么学者一定要孤独、安静呢?”他在对美国学者的讲演中这样发问。“因为这样他才能熟悉自己的思想。”这是他的回答。
而且,“作为一个热爱自然的人,诗人即使到了成年也应保持幼年时的心灵,在与世界的原始关联中欣享乐园之乐”。与天地万物的交往,成了他每日生活必需的一部分。
但是,一个诗人的生活并非一种梦想的坐在摇椅里空想的生活。诗人象学者一样必须是积极的,能劳动的;就是为了神经和睡眠起见,他也务必不要拒绝能够从事的活动。
改革者的生活当然必须是积极的、警戒的。一个人如果不象那围绕着我们的大自然一样,成为一个改革者,“一个对既成事实的改革者,一个拒绝假象的人、一个真理和善的恢复者,那么,他生下来是为了什么呢?”他甚至曾经把先验论定义为形式主义、传统、因袭主义在生活一切方面的对立面。因而,我们可以了解到先验论所提倡的生活一定或多或少是激进的、革新的。
一个冒险者的英雄生活也得到爱默生的高度尊重。“生活就是一系列的意外。”他说:“人的生活是真实的浪漫故事。”“生活的方式是奇妙的;是通过抛弃而进行的。没有任何伟大的成功里不包含热情。”“向前、再向前!”爱默生大声疾呼,“不怕嘲笑、不怕失败,再站起来,勇敢的精神!……成功的机会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人世生活要去实现的真实的浪漫故事就是天性向实践能力的转变。”
爱默生通过对一个冒险者的生活和性格的描述表达了他对英雄主义的看法,他说:“面对所有这些灾祸,这个人心中充满了战斗的精神,他坚信自己单手就能对付敌人的无数军队。我们就称这种灵魂的战斗精神为英雄主义。它的最原始的形式是对于安全与舒适的轻蔑。”“对英雄主义来讲是玩笑一样的,对一般人的生活来讲就已经是痛苦了。”“英雄主义者感觉而不推理,所以总是正确的。”他进一步说:“英雄主义是一种对个性秘密冲动的服从。相信自我是英雄主义的精髓。”因此,我们可以了解到他的英雄主义的概念或他心目中一个英雄的理想也是与他依靠自我、相信直觉的学说紧密相联的。
除了诗人、改革者、冒险者的生活之外,工人和农夫的生活也是先验主义的。这里爱默生引入了一个概念:作为诗人的生活,应该去模仿自然、与自然相通,将自己与自然同化乃至合为一体。但是作为一个工人的生活,就应该去征服自然。“每个人都应该有为了自身去征服自然的机会。”他说:“劳动是上帝的教诲;一个人不仅是一个真诚的学习者,而且能成为一个主人,只要他能学习劳动的秘密,从自然那里狡猾地强夺来统治权。”先验论作为一种生活目的在于征服世界,去从自然那里强夺统治权,这可是一个新的概念,我们在原始的先验论中几乎找不到这么一种说法。
爱默生进一步认为:“使用手工劳动决不会变得过时,也不会对什么人不适用。一个人应该有一个农场或一门机械手艺做为陶冶自己的手段。手工劳动是对外部世界的研究。”
由于对外部世界有兴趣,爱默生表现出对农场劳动的特殊欣赏。因而他力倡农场的学说。宣称“农民是最古老、最普遍的职业,从事这个职业的人还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职业更适合于他,这样可能是更好的。农场学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与大自然中的劳动建立原有的关系,并应该自己去参加这种劳动”。
简言之,爱默生的作为一种生活的先验论的重心放在与自然的紧密联系、个人直觉或天性的发挥上。空想的哲学家的生活、收集资料的统计家的生活、头脑冷静的科学家的生活,总之,一切忽视人的直觉、与自然相分离的人的生活,都不是先验主义主张的生活。先验主义主张的生活必须是浪漫主义的、直觉主义的并且是与自然紧密相关的。
三、对于爱默生先验论的一些评论
在对爱默生的作为一种学说和建立在依靠自我的原则上作为一种生活的先验论有了一些一般概念后,我们可以对他的观点作一些批评性的评论,这样,我们才不至于成为他的盲目的追随者。
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那些对先验论者的指责,如认为爱默生的理论仅是观察之眼但非有助之手,先验论者是幻想者,不切实际,空话连篇,缘木求鱼。——所有这些对东方的和某些其他的先验论者可能适用,但肯定不适用于新英格兰的先验论者。他们是时代的最奋发的劳动者,也是最成功的劳动者。他们给社会带来了许多实际的利益。他们是社会、宗教制度和习俗的改革者。他们也参加了黑人解放运动。如果知道了爱默生的先验论中的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观点,知道了爱默生描述的改革者、冒险者和工人的先验主义式的生活,那就谁也不会以不切实际来指责新英格兰的先验论者了。
然而,不管先验论者是多么注重实践,他们却完全不去面对真实的科学事实。一个人可以非常注重实践但却是不科学的、不关心任何科学事实的。爱默生过多地强调灵魂、天性或直觉,没有为科学留下地位。他努力将自然观念化,沉思自然物的精神意义,但却没有去分析自然。“我们的科学是感觉论的,”爱默生说,“所以它是表面性的。”“只有诗人懂得天文学、化学、植物、动物,因为他并不止于这些事实而是将它们当作象征来使用。”诗人对天文学、化学比科学家了解得更好,这实际上是真的吗?卡莱尔给爱默生的忠告是涉及这个问题的,卡莱尔说:“我觉得你有将自己与世界的事实分割开来的危险。不管这个世界多么丑陋,我只有在它的里面才能找到寄托。”
爱默生的第二个缺点乃是他的先验论带有相当的选择性并且前后矛盾。他的论文中充满了不一致的、矛盾的论述。在某一页上,他是命运与自然的冷酷的信仰者,同时在下一页上,他又表达了他对于神恩与自由的热列信奉;仅在一两页后,他主张神秘主义的专制的斯巴达,在论文末尾,他又是一个教导最简朴的作风和行为的清醒的道德家。
他的前后矛盾主要是由于他的折衷主义(eclecticism),每一个他所知道的作家都是他引用的来源。佛教、柏拉图、伏尔泰、边沁、科尔里奇、孔夫子、斯威登伯格(E.Swedenborg,1688—1772)的名字能在一页或一篇论文中找到。确实,人们可以说美国是所有学说的溶化锅,是所有古代哲人的万神殿。
第三,爱默生的论述中似乎缺乏历史的观点,说确切些,对他来讲,灵魂和当下的直觉就是一切,完全不对历史作更多的考虑。“自然中每一瞬间都是全新的;过去永远被吞掉、被忘记;仅有未来是神圣的。”爱默生这样说:“自然的广阔空间、大西洋、南方……漫长的时间间隔、多少时代、多少世纪……都是没有价值的。”看看爱默生是多么勇敢,认为时间和历史无足轻重。他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生活是一系列的意外”。他太忽视对历史或进化论的研究,未注意到生活是一种连续的合理的矛盾发展一面,把许多事情都说成是意外,就会看不见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结合。
第四,爱默生对于浪漫主义与功利主义的调和或结合是不合需要的、不可能的。爱默生所描述的灵魂要探求精神灵感、忘怀入神或神交,但目的却是取得尘世的权力、成功、财富。一方面,他要成为一个诗人、一个神秘主义者;另一方面,他又教导人们去成为政治家或百万富翁。这种对立观念的结合是不合适的。浪漫主义者相信纯粹的直接感情与无定的个人随想,根本不关心实用、成功,因而才有可能产生出真正的诗和艺术来;功利主义者力图计算出利益的数量与质量、成功或实用的价值,他们宁要冷静的合理统计而不要浪漫主义的直觉,因此才能安全、稳步地改进生产、积累财富。爱默生似乎面对着两者择一的困境,或者是浪漫主义,或者是功利主义。我感到不仅是爱默生,就是詹姆斯,甚至可以说作为一个整体的美国人也面对着这种困境。——也许不是困境,正是美国开拓时期的人物生活上、思想上浪漫与功利交替并用的表现。
我对爱默生的批评可能过于严刻了一些,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能说爱默生不是一个系统的哲学家,他的先验论作为一种哲学来讲是有缺陷和前后矛盾的;但是他作为一个预言者、一个诗人、一个教师,则超出了许多在世的哲学家。他的散文将永远是美国人民的一笔伟大财富,不论是谁,读到它们都会感到欣悦。现在我引用《爱默生,他的生活、写作与哲学》一书的作者库克(Cooke)的话以做结束:
爱默生与其说是一个思想家,不如说是一个预言者;与其说是一个哲学家,不如说是一个诗人。
爱默生属于卢梭(Rousseau)、赫尔德(Herder)、莱辛(Lessing)、科尔里奇这样文学天才的行列。这些人都是他们时代理智上的唤醒者、激发者;并不是作为一个时代的思想家,而是作为这个时代的鼓舞者。他们虽然以感情、想象、直觉为转移,但却开辟了生活、思想、行动的新的可能性的道路。这些人是建设现代世界的人,是生活、艺术、文学、宗教的改造者。爱默生属于那些照亮了人们灵魂的一类人,这类人为现代世界作了圣人、先知、预言家为古代世界所做的事。爱默生具有现代圣人的品质。
附释:本文主要是论述爱默生(美国人一般把他当作“圣人”)的新英格兰先验主义。他的先验主义概念显然是从康德来的,又受康德、谢林和英国诗人同散文家科尔里奇思想的影响。所以他的先验主义不同于哲学史上其它先验主义哲学,而有它的特殊的有生活实践的新的含义。我们把它编入本书(《现代西方哲学讲演集》)中作为现代实用主义的萌芽,就是认为它较詹姆斯、杜威等人的实用主义体系似乎更朴素健康而接近常识。他是垦荒时期美国精神的代言人,他对美国文化各方面——对于哲学、文学、道德、宗教,甚至对工业、农业都有热烈鼓舞和赞扬,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美国文明的精神之父。
下面我们补充两条材料。一条说明爱默生对在英国第一个传播黑格尔哲学的人斯梯林所著《黑格尔的秘密》(1865)的赞扬。在这本书的扉页上,爱默生写道:“在分析科学上最晦涩的问题中,我从没有见过任何一本近代英国出版的书表现出象本书这样的能力,尤其在论述与文学和人文主义有关的题材时更显示出作者具有特殊的毅力和广博的见识。本书就是他研究这些题材的综合力的体现。我们认为,随着读者毅力和细心的不断增长,必然促使他对本书的题材发生更大的注意。这本书的最大优点就是它的健康的道德良知。”
第二,他对美国进步诗人惠特曼诗才的发现和热情的鼓励。1855年7月21日,他于麻省康果乡间给惠特曼写信说:“才华横溢的《草叶集》……是美国至今所能贡献的最了不起的聪明才智的精华。……我为你的自由和勇敢的思想而高兴……我发现美妙无比的事物……我还发现那种大胆的处理……恐怕只有深刻的理解力才能启发它。……它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加强和鼓舞人们的信心……我很想会见使我受到教益的人。”1856年他果然同比他年轻十六岁的晚辈惠特曼会晤了。
这篇文章是1929年秋我从哈佛大学步行十多里路到康果去瞻仰爱默生陵墓,看到他的墓碑后,参阅了有关书籍写成。发表于此,以志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