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浮殇,半世无澜。
月家,森森暗光印在那高坐于台上的中年男子的身上,让他的轮廓更显分明。
台下的堂中央,少年嘴角轻抿,那苍白的脸色在面具下尽显病态。正值舞勺之年的他,却给人一种莫名的沧桑之感。
“殇澜,你恨我么?”
恨?他为何要恨?
自己是月家的嫡长子,是月家的少主,奈何却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废物,为了医好他的身子,月家也曾经付出了很多,却终究无果。以致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他,甚至是抛弃他。毕竟,月家的少主,以后的月家家主,绝不能是一个病怏怏的废物。毕竟,月家子女众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只是,在选出下一任少主之前,月殇澜自愿离开月家。
而现在,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的父亲,月家家主,对自己的儿子也无感情可言。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父亲身上浪费感情?就算那只是恨意。
“父亲想多了,芷云山乃灵力所聚最盛之地,我住在那里,也是贪个惬意舒服罢。”
“你何时回来?”中年男子的脸上没有表情。
“时候到了,我自会回来的。就不劳父亲费心了。”
他怎么会回来?自己的身体,他比谁都清楚。今年他十四岁,而这身体,怕是挨不过第十六个年头。而且,对于这月家,他也不抱有什么希冀,在这里,早已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眷念了。
去芷云山的那一天,没有人送他。可是他却看到了萧栎一脸笑意,坐在马车外,远远冲着他挥手,“少主,这里。”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你是自由的,我也不需要什么暗卫。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你快离开月家罢,也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也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将死之人。
可那人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等出了曰莫山后,待进了芷云山后,他依旧跟着月殇澜,紧步不离。
“少主,这里的景色很美,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萧栎小他两岁,今年恰好十二岁。可月殇澜却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萧栎也没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该有的心态。
要说这世上,月殇澜所放不下的人,莫过于萧栎。
“萧栎,你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啊,怎么会忘了?
月殇澜八岁那年,遇见了萧栎。当时的萧栎遍体鳞伤,却是清醒的,只是浑身无力地躺在莫曰山结界外的一条河流旁,不能动弹。
显然,他是被河流冲到了下游处的。月殇澜那时对他说,“佛有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一个将死之人救你这个半死之人,是不是我赚到了?”
年仅六岁的萧栎,觉得浑身如拆骨般的痛。而眼前的少年,虽然戴着面具,可萧栎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笑意,那笑容仿佛是他触过的最温暖的阳光,待暖意裹住了身子,便不再那么痛了。
他救了他,他是月家少主月殇澜,而他只是萧栎。
月殇澜对其他人说,萧栎是他未来的暗卫,可他和他都知道,萧栎是唯一站在月殇澜身边的人。
“少主,你总是戴着一副面具,不会难受吗?”
“我自四岁就戴面具了,已经习惯了。”若是让别人看到了自己那因病而惨白的面容,让他们看到了自己那因长久喝药而面部青筋凸显的狰狞面容,那才是难受。
就像那年,他将自己的娘亲吓到了那般难受。
十三岁那年,恰逢初春。月殇澜被自家姊弟推入了刚化冰的湖水中,体弱的他却丝毫无反抗之力。周围那些他最亲的家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冷嘲热讽,那些虚假的笑意,是萧栎摸过的最寒冷的皑雪。
原来,月家人很早就放弃了月殇澜。
后来,众人听见了另一道落水的扑通声。
这次,却是他救了他。月家人只是丢了几副药,不再有其他言作。
萧栎将药端到房里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为了将月殇澜那冰冷的身子暖和起来,他在房里生起了炭火。月殇澜睁开眸子时,萧栎的眼睛却因方才他一直注视着炭火而一时觉得干涩迷糊。
月殇澜早已拿开了面具,可对于月殇澜的面容,他看的不是很清切,而对于月殇澜的话,他却听在耳里,落在心里。
“那里那么冷,你跳下来作甚?”月殇澜声音甚是沙哑。
“我不能让少主死。”那时萧栎才十一岁,却比同龄人要早熟得多。
那时,他只是月殇澜,他只是萧栎。
后来,他与他说:“萧栎,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反而是我欠了你许多。”
一年后的某天,下了很大的雪,这也是入冬以来,下的最早的雪。整个芷云山,就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鹅毛。只是这鹅毛,不柔,不软,也不暖,而是很冷,很寒,也很痛。
当阡殇邪出现之时,萧栎却提不起戒备心。那男子并无恶意,脸上的银薄面具也并未让他觉得有何隔离之感。不像月家的那些人,那虚假的笑容,才是可怕的面具。
榻上,月殇澜的身子越发寒冷,却不因这寒冬。
阡殇邪看向月殇澜,“吾不是有意于月家,亦无心于隐世家族,等时机到了,我一定会归还你的身份。”他只是想要借月殇澜的身份一用。
“这一世,已经到尽头了。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代替我照顾他一段时间,直到他过完十五岁生辰。”他的声音渐渐无力。
我欠他太多,太多。奈何此世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又如何能报答他?你能否代替月殇澜照顾萧栎一段时间?
此时,萧栎跪在床旁,两手紧握成拳,“少主。。”
“萧栎,算起这一世,我走了整整十六个年头,半世浮殇,半世无澜。只因八岁那年救了你。”原来,真的是我赚到了。
半世浮殇,半世无澜。月倾了一世,殇浮了一半,澜也藏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