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豹悲歌(2)

假如雪妖从未离开过雪域丛林,是只地地道道的野生雪豹的话,目前这个阶段,它理应成为母雪豹猎食时的得力助手了,就像快毕业的学生,差不多将老师传授的知识都学到手了,虽然狩猎技艺还不如成年雪豹这般炉火纯青,但已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猎物。据书本介绍,有些成熟得快的雪豹,两岁龄不到就已离开母豹自立门户了。

刚跨出观察站的木栅栏,雪妖兴奋得吼叫一声,一甩那条蓬松漂亮的尾巴,倏地蹿进树丛不见了。强巴不无担忧地问:“它会不会一去不回来了?”我笑着说:“它若真的从此不回来了,倒是我俩应该喝一杯的喜事了,可以省掉我们很多麻烦。你不用为它担心,它暂时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离开我们它还活不了,它不会跑远的。”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在野外,小雪豹要学会如何寻找安全巢穴,学会如何觅食,并在丛林里实习数次,确认自己在没有母雪豹的帮助下能猎获食物,这才会与母雪豹分道扬镳。生存依赖是最强大的吸引力,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如我所料,过了约十分钟,树丛东南角传来雪妖呕呕的叫声,我和强巴走过去一看,它缩在树根下,瞪着茫然惊恐的眼睛,身体瑟瑟发抖。我摸摸它的脑袋,说了声:“别淘气,跟我们走!”它便爬起来,与我们拉开约十多米距离,跟着我们向云杉坪走去。

猫科动物与犬科动物有个显著区别,跟随豢养它们的主人外出,假如是狗的话,会像影子似的紧跟在主人身后,即使路旁有什么异常动静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跑出去瞧热闹了,但只要主人一声吆喝,便会迅速跑拢主人身边来。猫科动物就不一样了,无论是猫还是山豹或老虎,外出时都会与主人保持一段距离,呼叫它,它也不会应声而至。

我们把云杉坪作为雪妖猎食的训练场,具备三个有利条件:那儿是典型的高山草原,牧草丰盛,我和强巴早就侦察好,有一群马鹿每天要到这儿来吃草;四周是茂密的云杉林,便于雪妖发挥猫科动物隐秘接近猎物的特长;草原呈带状形,南北长约七公里,平坦开阔,便于雪妖追撵奔逃的鹿群。

运气不错,刚来到云杉林,便听到呦呦鹿鸣。我举起望远镜一看,一群约七八头马鹿正在草原上进食,离我们所在的位置约三百米。这三百米距离分为两段,前两百米是树林,后一百米是草原。只要我们注意隐蔽,不发出响动,不惊动鹿群,悄悄穿过两百米树林,到了草原后,雪妖突然发起进攻,是有可能扑到一头马鹿的。

听到鹿鸣声,雪妖紧跑几步赶到我们身边,从未见它如此兴奋过,豹耳不断颤动,两眼像通了电似的闪闪发光,尾巴尖活泼得像条小泥鳅,在地上颠跳。我心头一阵欣喜,这说明,在雪妖身上潜藏着掠食者的本能,有强烈的猎食冲动。我想,对雪豹这种动物而言,这是健康正常的心理表现,也是它将来返回山林最基本的心理素质。

我和强巴猫着腰,准备带着雪妖悄悄向这群马鹿摸过去,就在这时,雪妖突然脖子一挺,张口欲吼。相隔这么远的距离,发出吼叫声,等于在给这些马鹿义务报警:有凶猛的雪豹要来抓你们啦,快逃跑吧!

强巴眼疾手快,一只手揪住雪妖的后颈皮,另一只手抓起随身携带的挎包,猛地堵住张开的豹嘴。雪妖挣扎着,嘴角发出轻微的呜噜,总算迫使它把吼叫咽回肚去。它大概觉得强巴抓它后颈皮并用挎包堵它的嘴属于不友好的冒犯行为,往后退了一步,扭头来咬强巴的手腕,吓得强巴赶紧撒手,松开它的后颈皮。它铜铃大眼生气地望着强巴,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低吼,仿佛在抗议强巴的无礼。

“嘿,我不是故意要弄疼你,”强巴指指草原上正在吃草的鹿群,压低声音和颜悦色地说,“你不能吼叫,马鹿听觉灵得很,会给你的叫声吓跑的。你要悄悄走过去,脚步放得越轻越好,这样你才能逮着马鹿。”为了能让雪妖领会他的意思,他还四肢着地模仿雪豹的姿势,鬼头鬼脑地窥探,蹑手蹑脚地爬行。

我注意观察雪妖的反应,好像并没领会强巴的好意,仍龇牙咧嘴很凶的样子。突然,它嗖的一声蹿出去,毫无顾忌地迈开大步,朝草原上的马鹿群冲过去。树林很密,大树之间还蔓生灌木丛。它的身体撞弯树枝,扯断藤子,乒乒乓乓响,顺风的话三里外都能听得见。更糟糕的是,它好像还生怕鹿群不知道它来了,一面跑还一面发出呕呕吼叫。马鹿是一种机警胆小的动物,听觉十分灵敏,还没等雪妖冲出树林,鹿群便转身飞快奔逃。等雪妖跑进草原,鹿群已逃出一公里多远,只望得见一团尘埃迅速往远方的河谷移动。雪妖又追了一程,很快,鹿群钻进草深林密的河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强巴赶到云杉坪,在一片杜鹃花丛里找到了雪妖,它大概第一次这样剧烈运动,侧躺在地上,胸脯猛烈起伏着,大口喘息。

雪豹爆发力极强,在大型猛兽中,奔跑的速度仅次于非洲猎豹,每小时可达七十公里,但耐力有限,是名副其实的短跑选手,最佳追击距离约一公里。也就是说,在一公里的距离内,雪豹能以时速七十公里追逐猎物,超过这个距离,它就心跳气喘,速度明显放慢。所以,雪豹通常采用奇袭的办法猎取食物,发现感兴趣的猎物后,利用地形地物悄悄接近目标,尽量靠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惊慌失措的猎物,争取以最短的时间将猎物扑倒。过早暴露自己,惊吓了猎物,是雪豹的狩猎大忌。

“多好的机会呀,都让它给糟蹋了。”强巴不无惋惜地说,“它要是听我的话,轻手轻脚跑出树林,不要吼叫,也不会累得半死白忙一场的。”

“它能听懂你的话吗?”我揶揄道,“你这是标准的对牛弹琴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只有让它多试几次,失败是成功之母,它也许会从中吸取教训,摸索出一点经验来,学会该如何用隐蔽的方式接近猎物。”我想了想说道。

我和强巴又连续试了几次,到神羊岭去捕猎岩羊,到怒江边去伏击野猪,到雪山丫口附近去追逐藏羚,遗憾的是,雪妖似乎缺乏总结经验的能力,每次仍然在距离猎物还很远时就鲁莽地开始冲击,还发出毫无必要的吼叫,威风倒是威风了,却等于在关键时刻给猎物通风报信,猎物逃之夭夭,我们和它一无所获。最要命的是,经过数次流产的狩猎,雪妖似乎对追逐食草兽这种游戏的兴趣越来越淡,也有可能是对自己能否抓住这些机敏的食草兽越来越没有信心。带它去到猎场,远远望见猎物,它不再两眼放光耳朵颤动尾尖泥鳅似的乱跳表现出急不可耐的神态,而是平平淡淡地眺望,眼睛里没有激情也没有冲动。让它出猎,它追了几步,一旦猎物撒腿奔逃,便收敛脚步不愿再追。

“它知道追不上这些羚羊,再卖力也是白搭,不想花冤枉力气了。”望着懒洋洋躺卧在地上的雪妖,强巴苦笑着说。

我心情很沉重。从动物心理学角度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刺激,会堆积成失败心理定势,会在大脑皮质形成一个病灶,以后凡遇见类似的草食动物,便会出现心理暗示,便会形成条件反射,我没办法追上它们,我也没办法抓住它们。发展下去,信心丧尽,自卑骤升,变成心理疾病,会对将来的生活造成非常有害的影响。必须趁现在这种失败心理定势刚露出端倪时,及时加以扭转。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设法让雪妖成功猎杀一次,胜利的光辉能有效驱散笼罩在心头的失败的阴霾,当它成功地将一只藏羚扑倒,其他藏羚惊慌逃散,它吮吸着滚烫的羊血,撕食着新鲜的羊肉,心里一定会升腾起掠食者的喜悦和骄傲,自信心陡然倍增,就能把失败的记忆荡涤得干干净净。

我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强巴立刻表示赞同:“要得。被狼咬伤过几次的狗,见到晾干的狼皮都会吓得发抖;曾经咬翻过恶狼的狗,见到狼的影子就会勇敢地冲上去同狼搏斗。是该让雪妖体会成功的滋味,哪怕只有一次,对它也是很有好处的。”

问题是,该如何让雪妖扑倒行动敏捷的草食动物?

强巴提议,用猎枪射击猎物的腿,猎物负伤后自然跑不快,这样雪妖就能追上猎物并将其扑倒了。我想了想,觉得这办法不妥。首先,雪豹感兴趣的猎物,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野生动物保护法》中明确的保护对象,雪妖因为它本身就是野生动物,所以不受这条法律的限制,不管是一类保护动物藏羚还是二类保护动物岩羊,它怎么捕杀也不算犯法;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是人,开枪射击受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无疑是一种触犯法律的犯罪行为,尤其是我,身为动物学家,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第二,枪声一响,雪妖也必定受到惊吓,说不定中止追撵,或者逃到某个地方躲了起来,岂不是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腥膻?第三,就算我们能找出理由来掩饰犯罪感,枪声响后雪妖也没有受太大惊吓,把猎物扑倒了,这种越俎代庖的方式也很成问题;它会不会由此产生依赖思想,反正山穷水尽时,总有贵人相助,忽然柳岸花明,而不肯再竭尽全力去拼搏了呢?要知道,它将来返回丛林,决不可能再有人帮它射伤猎物,供它宰割的啊。

强巴又出了个主意,说到牧羊人那儿去买一只活羊回来,给雪妖做活靶子,让雪妖练习如何杀戮和撕碎猎物。强巴说,他家的母猫带崽期间,捉到老鼠后,并不立刻咬死,而是带回窝,给小猫玩,训练小猫捉老鼠的本领,非常有效。

我去年在西双版纳野外调查时,曾目睹一只华南母虎,咬着一只黄麂的腿,将可怜的小黄麂拖到虎穴,让它的宝贝虎崽在小黄麂身上练习狩猎技艺。我知道,这办法虽然很残忍,却能保证雪妖获得猎杀活物的宝贵经验。再说,买只山羊回来宰杀,属于正常商品贸易,不会触犯《野生动物保护法》。家羊养大了,总归是要被宰杀的,被人类用锋利的刀子割断喉咙和被雪豹尖利的牙齿咬断脖颈,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异,所以也用不着有太多道德上的顾虑。

可我思忖良久,还是断然摇头。这办法听起来完美无缺,但仔细深想,怕会带来不良后遗症。迄今为止,雪妖还是一只尚未开过杀戒的雪豹。人们爱把从未发生过或第一次经历的事情用处女来比喻,例如作家第一次发表作品称为处女作,没被开垦过的土地称为处女地,借用这个传统比喻,雪妖称得上是处女兽,第一次杀戮活物也可算得上是处女杀。我晓得,对食肉动物来说,第一次猎食非常关键,捉什么样的猎物,怎么个捉法,滋味如何,这些新鲜的感受,会强烈地刺激大脑皮层,在大脑的某个记忆区域镌刻下深深的印痕,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买只羊来做活靶子,家羊与岩羊、藏羚等野羊不仅体貌上差异很大,脾气性格也迥然不同,家羊性情温和,在遭遇暴力时不会反抗,奔逃速度更是无法同野羊相比,往往大型猛兽一声吼吓,便会四肢发颤瘫倒在地,变成一堆任其摆布任其宰割的羊肉;杀戮家羊较之猎杀野羊,不用担心会被犄角捅破肚皮,也不用费很大的力气穷追不休,省心省力得多,家羊肉也比野羊肉更细腻肥嫩;完全有这种可能,雪妖因第一次猎杀就杀了家羊而无法忘记轻松愉快的感觉,在以后猎取野羊时,备感艰辛,从而得了偏食毛病,走出高黎贡山南麓自然保护区,频频光顾有牧羊人和牧羊狗看守的羊群,由野生雪豹变成一只盗贼雪豹,并非人人都像我这样严格遵守《野生动物保护法》,它最终难免死在猎人的枪口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想个好办法出来嘛!”强巴说。

我搔了半天脑壳,也没想出什么锦囊妙计来,无奈,只好继续请强巴献计献策:“强巴你别泄气,再动动脑子想一想。哦,不能用家羊代替野羊来当活靶子,这会害了它的;也不能开枪将猎物的腿射伤,这帮忙帮得太明显了。最理想的是,既帮它追上并捕获猎物,又不让它发觉是我们在帮它的忙。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帮忙要帮在暗处,让它感觉是靠它自己的努力和运气捉住猎物的,这样对它将来独自面对生活有好处。”

强巴不愧是闯荡山林几十年的老猎手,这方面经验很丰富,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缓缓说道:“要不这样,发现猎物后,我先测算出它的逃跑路线,然后在半路上系一根绳索,将它绊倒,雪妖就能追上并扑倒它了。”

我一听就觉得这主意不错,用绳索绊倒一头岩羊或藏羚,最多算是跟野生动物开个恶毒的玩笑,与开枪猎杀野生动物性质完全不同,没触犯《野生动物保护法》;猎物发觉危险后仓皇奔逃,心急火燎时完全有可能被盘踞在草丛中的藤蔓树枝绊一跤的,虽是偶然发生的事故,却属于正常范畴,可以理解是雪妖的运气好;强巴躲在暗处,只消在猎物临近时拉紧绳子就行了,动作小,不发出声响,隐蔽性强,不露破绽。雪妖做梦也不会想到是因为我们在帮它的忙,所以它才获得猎物。它会觉得完全是靠它自己的不懈努力才狩猎成功的,这对它摆脱依赖增强自信大有裨益。

我点头称好,就按这个方案实施。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高黎贡山雪峰时,我们便在雪线下尕玛尔草原发现了一群盘羊。强巴绕道去到草原正北方的一片杂树林,将结实的牛皮绳索一头扎紧在一棵红松树上,另一头攥在自己手里,隐蔽在灌木丛背后。长长的牛皮绳像条冬眠的蛇蜷伏在荒草中。当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强巴挥舞小红旗向我发出一切已准备妥当的信号后,我便带着雪妖沿着一条雪水冲刷出来的土沟,朝那群盘羊摸过去。

同前几次一样,还相距三百米,雪妖就按捺不住猎食的兴奋与冲动,嗖地从土沟里跃出来,吼叫着冲向正在低头啃草的盘羊。强巴测算得很准确,受惊的盘羊果然朝他埋伏的方位奔逃而去。雪妖奋力追击。雪豹不愧是短跑健将,爆发力确实惊人。开始时捕猎方与被捕猎方距离迅速缩短,但由于雪妖过早暴露自己过早出击,起跑时双方的绝对距离过长,追出一公里后,双方仍相距五十米左右。又追了一程后,雪妖耐力不足的弱点显现出来,速度逐渐放慢,而盘羊却凭借着极强的耐力和逃命的狂热,仍保持着起始时的高速度。不一会儿,双方的差距又拉大到三百米。雪妖可能觉得大势已去,再追也是望尘莫及了,也有可能失败阴影作祟,丧失了再继续追下去的信心,它平举的豹尾耷落下来,收紧的腰肢也开始舒展,这表明,它已有放弃这场追捕的念头,顶多再追一二十步,就要收敛脚步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