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珍抬头看去,见田凯、立秋几个沿滦河大堤走来。几个人来到麦地,立秋和弟弟芒种接过乔守才和明珍的镰刀,田凯想换一下乔小珍。乔小珍说,你去帮帮大诗人吧,人家可浑身上下都“诗(湿)”啦!又对陈默说,姐夫,你也别闲着,出点血,去买几瓶汽水,犒劳犒劳我的“互助组”!

陈默答应得很痛快,走出不远又回来,低声跟明珍要钱。乔小珍见了说,姐夫一个识文断字的人,到现在不认识“元角分”?

陈默扶扶眼镜说,你们不知道,现在流行“气管炎”(妻管严)。这话把大伙都逗笑了,笑罢几个年轻人一字排开,嚓嚓挥起镰刀,转眼间麦子便倒下了一大片。乔守才闲下来,坐在一个麦个子上,拿出旱烟袋,有滋有味慢慢抽着。看到年轻人你追我赶的割麦场面,他的心兴奋起来。这样的情景已多年不见了。

乔守才听村里老人讲,过来滦河右岸的先民麦收时,要举行一个很隆重的开镰仪式,来祭奠粮神神农氏辨五谷、尝百草,降福百姓。这仪式在黎明后开始准备,日头出来时举行。人们在麦地边架起神案,摆上扎了红绸带的高粱穗、麦穗、谷穗等五谷和用白面做的猪、牛、羊等六牲。

仪式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主持。老族长先天晚上要沐浴更衣,一直打坐到天明,参加仪式的男人们先一天不能吃饭,以示虔诚。仪式开始后,老族长先率众人向神案行三叩首跪拜礼,而后将五碗高粱酒缓缓倒在地上。这时老族长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几句是这样的:天地方圆,宇宙洪荒,草茂谷稗,稻菽良莠。谢吾粮神,遍尝百草,辨别五谷。祈祷吾神,保佑上苍,风调雨顺。助我草民,五谷丰登,颗粒归仓。老族长祷告完毕,东方的红日冉冉升起。这时守候在村头的姑娘媳妇们,把新麦面蒸的馒头用柳条笸箩抬来,男人们吃过馒头后,便呼喊着走向麦田。生产队时破除迷信,早已没了这种仪式,队长田志和的办法是组织麦收会战。他把全队的男女青壮劳力召集在麦地前,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社员们的劲儿鼓起来,人们像打了强心剂一样兴奋,那场面比这还热闹,还让人振奋和感动。乔守才知道,人们的兴奋不是田志和那几句话鼓动起来的,那是庄稼人的本分,是因为他们有一颗永不泯灭的对土地的良心,是面对收获,庄稼人骨子里一种原始的情愫在涌动。

那一刻,乔守才也会兴奋起来,和年轻人一样挥着镰刀,争前恐后地割着麦子。然而兴奋之后,是新的失望,是又一个梦想的破灭,他的脑袋又耷拉下来。庄稼人的良心是啥?是对得起土地,是用心血来耕耘,用汗水换取收获。不是辛苦一年吃不饱肚子,不是三千块钱卖个闺女。于是他那颗庄稼人的良心又麻木了,他盼着有一块比自留地更大的土地,由自己来经营。

这一天还真的来到了。上面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个红头文件下来,把土地分包到了各家各户。在这片土地上,庄稼人有了经营自主权,愿意种啥就种啥,再没有强迫命令。

乔守才有了施展本领的机会。第一年他把分到的几亩责任田全部种上粮食作物。交完国家公粮,他一粒也没卖,把家里的坛坛罐罐全部装满后,又在院子里建起个粮仓,存了两千多斤麦子和苞米。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有了这个后盾,乔守才心里踏实了,第二年他开始种青菜,黄瓜、豆角、茄子、辣椒,赶着季节种,转着四周集市卖。一挑一担,每天虽然只有三五块钱收入,到年底却存了两千多块钱。几年下来,就不声不响成了村里的万元户。

乔守才搞的虽然是小农经济,脑袋里也有市场意识。成为万元户后,他买来一台电视机。他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农业新闻,看中央领导关于农村政策讲话,看各地电视台的市场行情、农经信息,并由此判断着该怎样经营自家的责任田。

这几年,电视里常讲粮食产量徘徊不前,粮价下跌,报道了不少粮贱伤农、菜贱伤农事件。乔守才本身也有着这样的感受,并感觉到了庄稼人种地的新难处。作为一个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庄稼把式,深层次的原因他弄不清楚,但凭着对土地的良心,也能发现一些问题。生产队时,到了秋后,公社的拖拉机要开过来把土地深翻一遍。土地承包后,就没见拖拉机进过村,土地不深翻,就会损了地力。还有肥料问题,过来种庄稼离不开农家肥,猪圈粪、牛马粪,还有用麦秸和青草积的肥,种地时要撒上厚厚一层。现在人们没个长久思想,不愿养地,撒的是化肥。化肥用起来省事,见效也快,但不如农家肥养地,用的时间一长,土地就会酸了、碱了,变得板结,伤了地力。土地也和人一样,得好好侍奉和将养,不好好将养它就乏了。地乏了,还能长出好庄稼来吗?乔守才想到这里,满脸惆怅地叹了口气。

爸,来喝汽水。乔小珍一声喊叫,打断了乔守才的思绪,站起来捶捶困乏的腰,朝年轻人走去,边走边发出这样一声叹息:唉,这地乏了,人也乏了。

地头上,几个年轻人在说说笑笑喝着汽水。田凯见乔守才过来,忙递过一瓶。乔小珍问,爸,我这“互助组”干得不错吧?她见明珍手里拿着两瓶汽水,又说,不过这汽水钱得你出,没见二姐喝着一瓶,还占着一瓶,没准二姐夫回家还得受气,是不是,陈默同志?

陈默没说话,只是嘿嘿笑着。乔小珍说,陈默啊,沉默吧!鲁迅先生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明珍晃晃手里的汽水说,鬼丫头,就你心眼多!这瓶是给多多留的,一会去大姐那儿看看,帮她割下麦子。

田凯接过话说,明珍姐,大姐的麦子割完了,我和立秋帮忙拉回了家。乔小珍听田凯这称呼,叫道,田嘎子,不是叫姑奶奶吗?咋改成了大姐二姐,没大没小!田凯脸红了,但马上找到理由说,姑奶奶是从我爸爸那里论的,从我妈那儿论要叫大姐,不信问你爸,是不是这么个辈份?乔守才知道田凯和乔小珍的关系,心里也喜欢这个小伙子,点点头说,是这么个辈儿。他正喝着汽水,没顾上拿开瓶子,结果汽水流了一下巴。田凯得意地对乔小珍说,这回服了吧,老想占大辈儿,哪有这么小就当姑奶奶的?不怕辈儿大压得不长个儿!乔小珍说,爸,这是咋回事?这么向着田嘎子,是不是想招他当上门女婿?又对田凯说,田嘎子,你也别美得找不到北,乔家的闺女金贵着呢!大姐三千块钱被人领走的,那是啥年代,我这老疙瘩没个十万八万、百八十万,休想娶到手!

人们听了这话,笑得嘴里汽水喷出来。乔小珍还想说啥,见乔守才脸一下黑得吓人。猛然想起,刚才的话大概戳到了父亲的心窝子,忙闭上嘴朝几个人使个眼色,拿起镰刀去割麦子。

年轻人在麦地里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响起了说笑声,乔守才这边肚子里却翻江倒海样难受起来。他记得玉珍二姨拿来那三千块钱后,玉珍寻死觅活求他这个父亲把钱送回去,让她和田自高结婚,他俩一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他咬着牙走出家门,在村外野地里转了一天一夜,直到她二姨把玉珍领走才回到家里,他的心也痛啊!

玉珍走了,一走十几年。十几年里没回过家,也没个音信捎来。他知道她记恨着他,记恨着这个家。他那老伴想闺女想得像是受了刺激,眼睛老望着院子门口发呆。一年后,她的病又犯重了,这次她说啥也不去医院了,说,让我死吧,死吧!再去医院,还要卖我的二闺女、三闺女吗?老伴到死都没合上眼,她想见她的大闺女,最后就带着这个遗憾走了。

哈哈哈——滦河大堤上传来年轻人阵阵笑声。麦子割完了,他们大概在用笑声来庆祝。

晚茬该种点啥呢?乔守才挥挥手,像是把心里的不快赶走了,开始琢磨这事。他想起乔小珍说过,想搞温室生产种错季蔬菜的事,自言自语道,下茬种啥,还是听听这丫头的吧,便朝滦河大堤那边望去。他看到年轻人站成一排,笑闹着朝村子方向走去。乔小珍不知从哪儿采来一束野花,边走边用手挥着,嘴里亮亮响着她喜欢的那首歌:

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西村纺花,东港撒网,北疆哟播种,南国打场。

日头偏西了,它好像也乏了。刚割过的麦地光秃秃一片,像被剃了的和尚头,麦茬上散发着浓浓的麦秸味和香蒿野艾淡淡的清香。乔守才想自己也该回家了,站起来走出没多远,见乔兴旺打着招呼急匆匆赶来。

乔兴旺敦敦实实的身材,理着短短的“板儿寸”头,五十岁刚出头,头发已白了一半。他黑里透红的脸上淌着热汗,像是刚赶远路回来。

乔守才问,你这是干啥去着,出了急事?乔兴旺气喘吁吁地说,火烧眼眉,立秋的婚事定下来了,过两天要办!我手头一时紧,想从你这儿借点儿钱。乔守才嘀咕一声说,咋选这么个时候结婚,麦收里正忙。乔兴旺擦去脸上的汗水说,咱还挑啥日子,女方定的,你手头要宽绰,借我一千,卖了麦子就还上。乔守才知道乔兴旺是个要面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朝他开口,想想说,我回家看看,能凑上叫小珍给你送去。乔兴旺见乔守才没有拒绝,心里踏实下来,忙不迭地说,这忙你一定得帮,一定得帮,过完麦收卖了麦子就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