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卯时未到,晨光便已遍洒位于济南府青城县长乐大街的王府各个院落,连堆砌在大厨房外院墙边的那一堆刚从柴房里搬出来的柴火上的蛛网都纤毫毕现。正撸着袖子叉腿劈柴的粗使婆子抹了一把额头上已然淋淋的汗滴子,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再搓了搓便又拾起右手边的斧头劈了起来。
穿着薄软清凉的玄色杭绸褙子的李嬷嬷嫌恶的瞥了那劈柴的婆子一眼,掏出帕子印了印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冲着厨房喊了声:“都动作快些,老太太都起身了,你们这些憨懒的婆子还磨磨蹭蹭的,要是误了事儿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
砍柴的,扫院子的,担水的婆子们闻声全都放下手中的活儿,腆着笑脸向李嬷嬷行礼问好。李嬷嬷端着脸子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手中的活儿。专门劈做大厨房的院子东边厢竹帘子被撩开,走出了一个二十出头穿着姜黄色纱杉的年轻媳妇。
“喲,李嬷嬷您早啊。”那媳妇边打招呼边笑容满面地道了个万福。
李嬷嬷脸上总算露出了点笑意,却是受了那媳妇的全礼。只见她缓缓掏出一个鎏金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然后问道:“福顺家的,老太太这时刻就要起了,厨房的膳食都预备齐全了?”
福顺家的眼睛往那支怀表上一溜,笑得恭谨:“昨儿我可是嘱咐了这些奴才们鸡鸣第一声就要起来忙活儿。今儿荷风院的那两位可是要去清明寺给三夫人做道场的,一大清早就遣人过来催这要那的。好容易伺候好了那边的小祖宗。这不老夫人的那盏羊乳羹已经炖好了,正温着呢,就只差一品粥点还欠些火候,等老夫人传膳那会子也都尽好了。”
李嬷嬷眉头一皱:“什么三夫人三夫人的?三夫人正跟着三老爷在任上呢!小心犯了忌讳。”
福顺家的忙自己伸手打嘴,“瞧我这张嘴,忙起来晕头转向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
李嬷嬷板起脸来教训道:“我们王氏家族是几百年的簪缨世家,名门大族。咱们这些虽说是入了奴籍的,可是走出这个府就连县老爷也得高看几眼。咱们这一言一行关系的可是府里的脸面,所以这说话做事一定马虎不得的。你也是林嬷嬷一手调教起来的可心人,按理不该我来教导你。可是说句越矩的话,就是大老爷和大太太犯了错我也是教训的得的。”
福顺家的陪着笑:“嬷嬷说的是,大老爷可是嬷嬷奶大的。按着咱们这世家里的规矩,是要给您养老送终的。你肯教训晚辈是晚辈的福气。”
李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口中却说:“什么养老送终的话就不要说了,咱们做奴婢的哪有那个福气。还有那荷风院的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老太太还得给他们让路?这是哪家的规矩?”
福顺家的撇撇嘴道:“可不是。也不想想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容易,每天候到三更半夜才歇着,这簟席还凉着呢就得起身了。也不体谅体谅咱们的难处,就算咱们伺候着是本分,那也得按着尊卑顺序来吧?所以说这没娘的孩子啊,就是……”
李嬷嬷点点头,“这以后还得按着规矩来。小主子做错了事,咱们做奴才的直言规劝也是本分。叫个丫头把羊乳羹端过去吧,我去老太太屋里看看。”
福顺家的忙招手叫了个小丫头去忙活,再恭恭敬敬地把李嬷嬷送出了厨房院子。直到李嬷嬷的影子看不到了,福顺家的才收起笑脸撇撇嘴,扭身进去了。
李嬷嬷走进了老夫人孙氏的松龄院,早有小丫鬟打起了正房明间的纱帘子。李嬷嬷进了右次间。因为天气热了,孙氏贪凉嫌里面稍间的拔步床不透风,便在右次间那宽大的填漆描金嵌螺钿的凉塌上歇息。
孙氏已经醒了,正靠在一个青缎靠背引枕上闭目养神。一个穿着水红袄儿长相清秀的丫鬟站在塌旁拿着一柄象牙柄绘着美人图的团扇轻轻缓缓地打着。她旁边还恭谨地蹲着两个捧着小银盆,和棉巾子的嫩绿色背心的小丫头,正等着伺候孙氏洗漱。
正是知天命之年的孙氏,平素保养的很好。头发青黑,不见一根银丝,皮肤虽然有着老年人的松弛但是还很白皙,皱纹只隐隐出现在眼角与眉头。
李嬷嬷以目询问打着扇儿的丫鬟,那丫鬟轻轻摇了摇头。李嬷嬷便束手恭谨地站到了塌尾,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孙氏睁开了眼。孙氏眼睛细长,配着那微微上挑的眉便带着一丝凌厉。
“老太太,现在要起了么?还是再闭会子?”李嬷嬷上前一步躬身问道。
孙氏按了按太阳穴,问道:“什么时辰了?”
李嬷嬷连忙上前把把手搭在孙氏的太阳穴上轻轻按起来,动作很是熟练。
“卯时三刻了。”
孙氏舒服地叹了口气,闭眼让李嬷嬷按捏了一会儿便拍了拍李嬷嬷的手道:“现在起吧。这年纪大了,晚上容易走眠,早上到没了精神。”
李嬷嬷接过蓝衣丫鬟手中的物什亲自伺候孙氏洗漱,一边笑道:“老太太您肯定是不常照镜子,您瞧瞧您这头发,这面色,您说自己老是故意埋汰奴婢吧?”
孙氏瞧了瞧李嬷嬷那鬓角怎么也拔不尽的几根白发摇头失笑。
李嬷嬷说:“今年夏来得早,也比往年热,这晚上走眠是常事。奴婢也是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不信你问问这些小丫头是不是这道理!”
打着扇儿的丫鬟笑着应和,“是这个道理,奴婢晚上也是睡不踏实。”
孙氏便满意地点头信了。
伺候孙氏洗漱完,李嬷嬷便吩咐侯在院子里的小丫鬟去通知摆饭,并让人把那碗羊乳羹端了进来,孙氏习惯在进早餐前饮一碗羊乳羹。
孙氏拿着调羹,略尝了两口便住了。
李嬷嬷劝道:“再吃两口吧。”
孙氏摇头道:“甜了些,赏你了。”
李嬷嬷感激不尽地接了,又道:“奴婢会嘱咐厨房让他们明天注意些,这精贵的东西不能让她们这么糟蹋了,合着都看着老太太您宽厚呢。”
孙氏点点头,对水红袄儿的丫鬟吩咐道:“甘草去外屋把常嬷嬷叫进来给我梳头。”
甘草应声去了,李嬷嬷三两下把羊乳羹喝完,便上前伺候着孙氏在妆镜前坐下。
“老太太怎么又想起来让仙草来给您梳头了?长青家的伺候的不好?”
孙氏道:“仙草这个名儿现在听着倒是新鲜了,是个好名字。以后还是给屋子里的丫头用吧。”
李嬷嬷忙应声,接着拿起象牙梳,手法轻柔地帮孙氏把头发梳顺。
孙氏说,“昨日长青家的告了假,我午睡醒来找人梳头。这身边的丫头嬷嬷平日里看着千伶百俐,竟没一个能把头梳得让我满意的,还折了我两根头发。还是甘松想起来常嬷嬷会梳头。找她来一试,果然不错。也难为她这些年这门手艺还没丢,我就让她以后还是伺候我梳头,那长青家的你另找个差事与她。”
李嬷嬷笑着应了,却说道:“这常嬷嬷,命里带着煞,本来瞧着像是个没福的,到没想还能的到老太太的怜悯,到是她的福气了。只是,她这命总归是不好,老太太……”
孙氏嘶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李嬷嬷吓得赶紧松手,放下梳子就屈膝跪下了,“奴婢该死。”
孙氏瞥了李嬷嬷一眼,不悦道:“你还是干好你的分内事,别折腾我的头发了。”李嬷嬷吓得跪在那里不敢动弹。
孙氏冲着一旁的一个绿衣小丫头说:“去看看常嬷嬷来了没?”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洗的有些旧了的二等嬷嬷藏青色背心,与李嬷嬷差不多年纪的妇人应声而入。那妇人看着慈眉善目,却不苟言笑。
孙氏招呼常嬷嬷过去给她梳头,常嬷嬷看了眼跪在一旁的李嬷嬷,连忙走上前去熟练地拿起梳子轻柔地动作起来。过程中果然没有弄疼过孙氏。
常嬷嬷把孙氏最后一绺头发盘进了发髻里,低头打量了一下孙氏穿着的那件崭新的松花绿织金松竹花纹的褙子,从一个红漆镶珐琅三层首饰盒子最下面的那层屉子里找出了一套与松花绿颜色接近的嵌碧玺金头面来。
“老太太今天带这套头面如何?夏天看着也清爽精神。”常嬷嬷躬身问道。
孙氏看了眼常嬷嬷挑出的头面,很是满意。
“就这套吧。”
常嬷嬷帮孙氏插戴好了之后便行礼退下了。
一直趴跪着的李嬷嬷微微抬起头瞪着常嬷嬷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怎么还跪着?起了吧。”孙氏对着镜子理了理头,随口吩咐李嬷嬷起身。
李嬷嬷吓得一哆嗦,转眼看孙氏并没有看她便松了一口气,慢慢爬起了身。
“奴婢谢老太太宽恕。”
孙氏起身向摆在炕上的炕桌走去,上边已经摆满了各式早膳。李嬷嬷忙上前匆匆洗了手擦干,再伺候孙氏净手。
“今儿是五郎和三娘去清明寺的日子吧?东西可都备齐了?”孙氏问道。
李嬷嬷答道:“都预备整齐了,等会子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就走。”
孙氏说:“今儿让他们别来请安了,早些时辰去也好早回。”
李嬷嬷恭维道:“这天下从哪儿去找老太太这么疼孙儿孙女的祖母啊?难怪人家都说咱们府上的少爷小姐那都是佛祖座下的仙童们下凡的,都是有福气的,老太太更是个有福气的。”
孙氏笑了笑,“你去找个松齡院的嬷嬷跟车一起去,让她去帐房领一百两银子做法事。再帮我给寺里添五十两香油钱,从我私账上走。”
李嬷嬷应了声是,躬身退下了。
李嬷嬷出了孙氏的屋子,走到老远的廊下,看到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蹦蹦跳跳跑了来。李嬷嬷朝那小丫头招招手。那小丫头看看李嬷嬷,偏头想了想刚学没多久的规矩,然后肃容垂手迈着小碎步走了近来,屈身道万福。
李嬷嬷还没等她站直身便劈手一巴掌猛地朝那丫头脸上招呼去。那小丫头还没来得及惨呼便一头栽倒在地,许久都没有爬起来。李嬷嬷看也不看她,朝廊下一个吓傻了的丫头缓缓地吩咐道:“把刘嬷嬷叫来。”便转身进了专供有头脸的丫头,嬷嬷们休息的倒罩房。
那丫头一溜烟去了,没多会而便领着一个穿着三等婆子崭新黛绿色背心的嬷嬷进了倒罩房。
那婆子赶紧的上前给李嬷嬷问安。
李嬷嬷漫声吩咐她,“昨儿你既然求了我今天这差事,那就得办好了,要是出了差池,老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刘嬷嬷赶紧表态:“李嬷嬷您放心,这点小事奴婢能做好的。”
李嬷嬷淡淡地点了点头:“你去帐房领100两银子,帮老太太捐五十两的香油,去吧。”
刘嬷嬷转了转眼睛,心思转动。她打听过了,府里像这种法事,支银子都有定例,都是一百两银子。李嬷嬷说要帮老太太给五十两香油钱,但是看李嬷嬷那样子却没打算再另外给她支银子。那么这意思是老太太那五十两也要从三房的一百两银子里出?刘嬷嬷领会了李嬷嬷的意思,恭谨地应了声是。
李嬷嬷满意地点点头:“你下去吧。再跟荷香院那边说一声,老太太免了他们今日的请安。收拾好了直接出门。”
刘嬷嬷往外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住。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便回身凑到李嬷嬷面前腆着脸道:“李嬷嬷……”
李嬷嬷皱眉道:“什么事?”
刘嬷嬷小声问道:“不知道我女儿那件事……”
李嬷嬷见她问这件事,便端着架子道:“我既然允了你女儿进老太太的院子,这件事就八九不离十了,你好好办差,我自然不会亏待。”
刘嬷嬷大喜,又说道:“我就说这事情李嬷嬷你担下了就没啥好担心的了,只是听房里的小丫头们说,昨儿听见老太太已经允了让常嬷嬷的侄女儿来补那个缺,我就来问问您。”
“常嬷嬷?”李嬷嬷皱眉,接着又冷笑道:“她也配?瞧着吧。”
刘嬷嬷吃了定心丸,千恩万谢地去了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