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官上任的机会与陷阱(2)

入仕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有才能的去科举,没能力的走关系。显然种放是想通过“以隐求名”的方式进入体制内,太宗时他失去了一次入仕的机会,换来了三十年的清贫生活,代价太过沉重。如今真宗朝一个小小的九品官,种放竟然接受了,忘却了当初“恪守隐节”的崇高理想。支招的张贺善也是一文盲,若不然怎会在地方工作,与种放结交的人竟然史上无名,足见其觉悟低下。纵观种放入仕的艰难过程,他不谙官场之道,梦想着一步到位,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加官晋爵人所愿也,前提是需要进入仕途体系。科举落第,又不是打江山的功臣,凭什么上来给个中高层干?那让全国的中高层情何以堪。

进入仕途体系内的种放学聪明了,官路青云直上,历任给事中、工部侍郎,做到了朝廷建设部“二把手”,对他这个毫无根基的人来说算是到顶了。宋太宗说他是“山野之人”一点没说错,当上了高官的种放飘飘然,老毛病又犯了。澶渊之盟后,宋真宗迷上祥瑞,全国各地找。一次西祀,路过种放家,其时种放大哥去世,种放居丧在家。走到半路上宋真宗犹豫去不去西祀呢?召种放来给参谋参谋。种放接到圣旨急忙赶去见官家。真宗大喜,拉着种放的手登上鹳雀楼,邀请他同去长安西祀,敢情是宋真宗想他了。

种放建议,此去长安有三件事不便,扈清跸(道路戒严)、行旷典(制定前所未有之典制)、文颂声(作文歌功颂德),请官家免了吧!真宗同意。西祀结束后,真宗又邀请他一起回京城,种放因为居丧没去。临走时真宗把话撂下了,不用等多久,必召你回京。把大臣们气得眼睛血红血红的,遂有高手出现杀其气焰。大臣先派人对种放说,官家召你回京也就那么一说,你定要恪守隐节。种放深以为然。真宗回到京城果然下了诏书召种放回京。大臣就说,现在召种放他必然辞勉,久而不召,他一定会将自动乞觐,不信打赌试试。真宗不信,下诏,果然种放没来,写了一封问安信。半年之后,报告称种放乞见皇帝。真宗大骇,当时召你你不来,现在不召你居然自动送上了门。忙召见当初那位大臣问道,为何你如此料事如神?大臣斩钉截铁地说,官家没看明白吗?种放为人强持隐节,岂是隐遁之人,无非沽名钓誉而已。他知道现在朝廷宰相位置空缺,才乞觐的,目的不单纯。于是,真宗批示种放所请宜不允。赐银一百两,给你个面子。种放悲愤交加,当年就去世了(《玉壶清话》)。

种放的“三把火”玩火自焚,他的仕途失败,是因为破坏了官场的政治秩序和精神秩序。

宋代重文轻武,文官位置显耀,有不成文的秩序规则。最显耀的当属科举中的进士科,其次是科举诸科,再次是恩荫,最次是特召,大致有这么一个划分区间。北宋仁宗朝国家科举制度已然完备,对于人才的选拔更加严格,宰执多为科举进士科前三等出身、如韩琦榜眼出身、王安石进士第四名、王圭榜眼出身等等。特召为宰执的,要么才华盖世,要么政绩斐然,如晏殊、富弼等。太宗时宰相吕端恩荫入仕,处在他下面的寇准科举入仕,吕端虽是老臣,因两人出身不同,自觉得矮人家一截儿,所以极力推荐寇准。宋太宗选择了两人轮流执政的方式,以此来保持科举与恩荫的平衡秩序。诚然在武官方面同样存在这一秩序,以武举进士科出身为荣,靠真刀真枪打仗上来的毫无优势,譬如仁宗时枢密使狄青,干了不到四年被排挤下野。

有本事的去科举,没本事的靠恩荫走关系,从入仕途径来看特召是最疏远的一种,不算正规军。特召入仕的官员是朝廷的需要,可能并不希望你有所作为,只是花钱供养用来装点门面。特召官员的仕途如履薄冰,加官晋爵容易引起士大夫的诟病。论才华、论政绩、论觉悟必然超出其他官员,达到服众的程度,你的路才会走得坦荡,很明显种放不具备这个素质。再因曾经有一次入仕“污点”事件,让所有士大夫看清楚了他假道学的面目。民间一隐士,年岁不小了,再加上皇帝亲善他,做到工部侍郎,大家都可以理解。再想往上进阶,士大夫们必然群起攻之。种放的根基薄弱,不像特召入仕的晏殊、富弼,在朝经营多年,老人仅剩他们几个了,登堂入室无可厚非。种放的根基薄弱直接导致了他不可能再进一步,其他大臣混迹半辈子有很多未能坐上侍郎职位,才华不盖世,政绩不斐然,凭什么你一上来就给你这个位置?而后故技重施,以隐求晋升,精神方面士大夫对此等官员表示强烈排斥,因为种放是不属于自己圈子里的人。官场是由若干个圈子组成的帝国九连环,文官一大圈、武官一大圈、吏员一大圈。文官里又有进士圈、恩荫圈、特召圈、皇室圈、太子党圈、学术圈、文坛圈等等,圈外的种放被士大夫打击也就可以理解了。

3.形象与印象——混也需要智慧

陶谷公然索贿、种放以隐求名,无论成功与否,他们在新官“三把火”的时候有个共同特点,即引起了上级的注意。也就是说他们释放出的信息、打造的自身形象直接影响到了日后的仕途。新官上任头三年磨勘的日子中,除了学习官场规则和建立关系之外,最主要的是学习打造自己的形象,若能引起上级的注意,那便安好。进入仕途内并不代表一劳永逸,每年有致仕的,亦有新官加入,形成了一个新陈代谢的循环机制,造成竞争不断地加剧。磨勘形象与印象大不相同,恰因外在的或内在的形象支撑了他人对你的印象。主官聚会谈论起新来的进士们,某某内敛、某某稳重、某某嘴上没把门的云云,他们根据什么评价这些新科进士?无疑是新人们各自展示出的形象给了领导们一种印象的表述。宋神宗时皇家歌舞团里有个叫王迥的,人品轻狎,能力一般,但长得帅气逼人,有首歌唱的“奇俊王家郎”就是他。宰相蔡确举荐他为监司(纪检官员),神宗急忙问,你举荐的人是“奇俊王家郎”吧?是的话,朕准了。宋神宗很快地答应了蔡确,因为他对王迥的印象很好,花瓶的作用就是用来装点门面。无独有偶,到了哲宗时,蔡确举荐了当时博学有名的袁应中。这人学问没得说,只是长得太难看,肩胛畸形,面多黑子,给人的感觉是他除了好事之外什么都干得出来。哲宗一瞅,太寒碜了,下去吧!袁应中愕然而退(《萍洲可谈》)。同样是举荐,王迥与袁应中仕途相去甚远,一个在仕途游刃有余,另一个可能一辈子难以入仕,原因是表现于外在的形象给了皇帝不同的印象。

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甲子科,福建晋江人曾公亮考中了进士甲科。这一届的科举状元本该是宋祁的,代替宋仁宗执政的彰献太后以“不欲以弟先兄”为由,乃擢宋庠为第一名,宋祁居第十名,因此兄弟两人有了“双状元”之称。叶清臣考中榜眼,他是宋代著名史料《石林燕语》笔记作者叶梦得的曾叔祖。探花是苏州人郑戬。其他进士有曾公亮、余靖、胡宿、苏涣(苏轼伯父)、程浚(苏轼舅父)等人,其中官位做到宰相的大有人在,福建晋江人曾公亮值得一说。

时年二十六岁的曾公亮下了地方磨勘,做两浙路越州会稽县的知事(今浙江省绍兴市)。上任伊始曾公亮表现出了要大干一场的政治决心,“初试吏,即能听决狱讼”。刚一上来曾公亮就能独立断案,这对新科进士诚然不易,要知道圣贤书有“隐恶扬善”的缺点,教学生们的那套理论与实际相去甚远。年纪轻轻的县太爷对民间案情的逻辑、是非、利益看得颇为透彻,这点值得称道。诸多县太爷喜欢坐在大堂,周围接触的不过三五衙吏,久而久之与民间现实脱了节,从而有了那些哭笑不得的故事。对现实能有清醒的认识难能可贵,何况独立断案。譬如《鹤林玉露》载,国子监将士余曩经常行走于王侯将相之门,对市井一点儿不了解,于是闹出了笑话。有次余曩买了一担柴,花了个天价,六百贯,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贵的一担柴了,吏员们大感震惊。故事的结尾,作者罗大经发表了感慨,“窃叹士大夫所见不如此卒多矣”,像这种士大夫,除了咬文嚼字,不事生产,不如寻常衙役的委实是太多了。

曾公亮独立断案的政治才能达到了“吏莫能欺”的程度,树立了精明能干的县长形象。不仅如此,曾公亮勤政爱民的一面尤为突出。当地农民依靠鉴湖灌溉农田,然而鉴湖经常水满则溢,淹没大量禾田,给老百姓造成不小的经济损失。针对这一现象,曾公亮着手治理,组织人力物力在鉴湖附近的曹娥江堤修筑了“斗门”,其作用是“泄湖水入江”,由江引入东海。如此一来,水患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民受其利。

曾公亮不断表现着积极向上的热忱,尽了地方官的责任,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平步青云只是时间问题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节骨眼上曾公亮犯事了,成了他一生的政治污点。《宋史》载曾公亮做会稽知县时,“坐父买田境中”,发生了“强买民田”的事情。曾肇(曾巩异母弟)著《曾太师公亮行状》对此事的记载与《宋史》大致相同,会稽任内强买民田铁证如山。

《宋史》说是曾公亮的父亲干的,《曾太师公亮行状》说是曾公亮的亲戚干的,说明强买民田的并非曾公亮本人,属于官员家属犯错误。不管谁干的,总之曾公亮受到了牵连,“谪监湖州酒”,贬谪到了湖州监湖州酒务,未免令人扼腕叹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界新星,转瞬即逝。组织上有心提拔,碍于此事的影响,只能等待了。数年后曾公亮才进入京城,入中央任国子监直将,皇三年(1051年)升翰林学士,距离强买民田案已过了二十四五年,可谓影响深远。

仕途“开门红”阶段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强买民田案,对曾公亮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让他付出了二十多年的代价。如果没有这件事,以他的政绩应该很快晋升成为州、府的主管,而后调入朝廷再混几年,复制寇准三十三岁为相的神话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后院失火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朝廷官员,很多人身正不怕影儿斜,叵耐祸起萧墙,被人抓到把柄,那么仅剩下两条路可走了,要么死得憋屈,要么死得壮烈。再多的政绩与道德的污点在中国官场难以达到平衡。就好像一个坏人干了一辈子恶事临死前做了件好事,人们会说良心发现浪子回头,反之,一个好人干了一辈子善事临死前做了件恶事,我们说他晚节不保,与“贞女失节不如老妓从良”的道理相同。

后院起火是极为严重而且难以解决的政治荆棘,有太多的官员败在了这点上。官员本人清正廉洁,保不齐家属不拿钱,教育好了家属,保证不了门客幕僚不犯错。期望所有官员都像包拯遗言中说的“后世子孙有当官的,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后不得葬于祖坟中。不从吾志,非我子孙”,那也不现实,更不可能。家属问题值得每位官员重视,本人可以抵御糖衣炮弹《宋史·包拯传》:拯性峭直,恶吏苛刻,务敦厚,虽甚嫉恶,而未尝不推以忠恕也。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悦人,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皆绝之。虽贵,衣服、器用、饮食如布衣时。尝曰:“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不从吾志,非吾子若孙也。”

的进攻,难保家属、门客、幕僚也可以,到时候他们所作所为的恶劣影响,朝廷及民间会一并算在你头上,由你的仕途埋单。曾公亮任翰林学士后仕途晋升明显加快,宋仁宗嘉元年(1056年)为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与韩琦共同主持朝政。宋神宗时期以仁宗朝老宰相的身份鼎力支持王安石变法。宋神宗召王安石犹豫不决时问他,王安石历经两朝,今以有病为由累召不起,是真有病在身还是有所要求?曾公亮说,一定有病在身,要不然不能不来京城。另一位宰相吴奎说得更直接,王安石与韩琦有隙,所以才不肯入朝。我与王安石在群牧司共事过,王安石刚愎自用,所论阔迂。万一用之,必紊乱纲纪。曾公亮力挺道,王安石宰相之才,吴奎所言纯属子虚乌有。考察王安石新官入仕的前几年,所作所为确实比曾公亮靠谱。

4.如何为政绩加分?

宋仁宗庆历二年王安石中进士第四名,原本是状元,因为考卷中有章句犯了忌讳,销去魁首,谪为第四。状元是知贡举(主考官)晏殊的女婿、时任知制诰的杨察的弟弟杨。王安石头三年磨勘为签书淮南东路节度判官厅公事,即扬州知州麾下的小职员,当时他的领导是庆历新政“三巨头”之一的韩琦。刚刚入仕的新科进士获得个闲职能干什么呢?《邵氏闻见录》讲得很明白,一次,王安石通宵读书,困倦眯了一会儿,再睁眼睛早已日上三竿。

王安石急忙去府衙点卯报道,来不及洗漱,蓬头垢面的,一脸颓丧相。韩琦见二十五岁的王安石这个样子,怀疑他“夜饮放逸”。韩琦拿出领导的姿态教训道,君年少,不可荒废了学业。王安石默默无语,一言不发,既不接受领导训话,也不反对长官教训。

“夜饮放逸”这四个字概括出了多数新科进士的生活状态,也是上级们对新科进士的集体印象。年轻人有正事的不多,看王安石那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就知道昨晚说不定去哪儿眠花宿柳了。新科进士一旦给上级留下“夜饮放逸”的印象,必然对仕途有所影响,不说是直接的,也是间接的。完全可以想象到,假如单位有空缺,几位上级商量选谁补缺,一位提到某某,另一大员说那小伙“夜饮放逸”。言下之意谁都明白了,考虑考虑其他有正事的主儿吧!

被疑为“夜饮放逸”的王安石当时在通宵达旦地学习,写了一本书,出版了,名曰《淮南杂说》。该书属于思想学著作,其内容今已散失,仅留下了“其言与孟轲相上下”的当世人评价。在《淮南杂说》问世二十多年后,司马光上了一篇《论风俗札子》,论述这本思想学著作对当世士风的影响,有“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的导向作用。北宋中期是继春秋战国之后的又一个思想黄金阶段,诞生了著名的理学,主要有王安石新学、司马光朔学、周敦颐濂学、邵雍象数学、张载关学、二程洛学、苏轼蜀学、朱熹闽学及陆九渊心学(明代王阳明发扬光大,又称“陆王心学”)等。《淮南杂说》(又名《王氏杂说》)开宋理学的“性理论”之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