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啊,如此驭下,天雄与忠贯两营终将成无敌雄师,本阁部适才是多话了。”
把所有的将士们赶进雨地后,坐在签押房里的史可法安然而坐,透过窗前的雨帘,向着赶进来的曾志国淡淡一笑,安然道:“不过驭下严者,为上者也需令得部下心服才是。若不然,纯以力而制之,时间长久,吾恐有反噬之患矣。过犹不及,一成当深思之。”
这种论调刚刚入耳时,曾志国听得并不上心,或者说是并不在意。不过当他告罪坐到史可法对面后,看到史可法满脸郑重之色时,心头一征,思索片刻之后,终向着史可法告罪道:“末将明白阁部大人的心意了,请大人放心。”
“好好,一成你果然是一点就透。”
史可法显的很开心。曾志国是他的麾下大将,最可倚重的心腹,如果除了战事之外对自己一直保持现在的这种恭谨态度,那么他这个阁部督镇就做的更加有味道了。
笑过一回,史可法便正色道:“一成,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既然你已经明白,那么就依吾的主张,镇江各地驻军,还是由你来统带吧。”
曾志国笑道:“有巡抚大人,还有郑将军并诸将军,末将旬月之间蒙大人信任已经由游击而升任副将,再让末将管三万镇兵,末将自己都觉得太不像,还是请阁部大人另择贤能吧。”
史可法今天一心来说服他,哪能这样轻轻放过。况且适才入营时已经亲眼看到曾志国专心练兵,显然是因为扬州一战后若有所悟,一心要提升麾下将士的战力,这样的良将哪能不加以重用!
当下又接着劝道:“不必如此多心。扬州一战,一成你居功至伟,朝野上下谁人不知?现在镇江满眼看过去,除了将军之外再也没有人能担此任了,既然当仁不让,又何必谦逊推辞?”
见曾志国还在犹豫,史可法又爽郎一笑,只道:“朝命一下,就由不得一成你了。扬州活生民百姓无数,稳着了江防大局,南京可保,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一成你尽管谦让,终究会给你一个公道的。本阁部不多说了,俟朝命一下,到时且再与你说过。”
史可法如此自信满满,曾志国也不愿在此等事上与他争执,只得苦笑默认,不再去同他辩驳。只是心头不安却越来越厉害,眼看清军还在北岸并未退兵,朝野上下已经开始弹冠相应,恢复信心当然是好事,不过信心太足,似乎却不是什么好事。
眼前的史可法已经与他当初在扬州时看到的不同了。那时的史可法没有兵,对守住扬州稳住大局也没有丝毫的信心,现在的史可法却是自信满满,如果曾志国所料不错的话,他应该与在南京的东林党人这几天书信往返,颇多所得。
果然也不出他所料,史可法又与他闲话几句之后,又突然笑道:“一成,朝命一下,你手绾一镇的兵权,镇江额兵三万,有六千以上是你旧部,其余诸部兵马也对你极为尊重,只要有了名义,他们也必定为你之命是从。一成啊,本阁部经此一役,也觉得你是难得的将才,你有智略有常人难得的武勇,也并不出奇,不过你有仁义之心,这就难得的很了。”
说到这里,史可法难得的面露愤慨之色:“当初在扬州时,本官把四镇视为骄子上宾,岂料他们却视本官为蠢才,再不把本官放在眼里。本官一天到晚为他们请粮请饷,举国之力来供养他们,结果呢?一个个叛国而降!”
史可法拍桌打板的骂道:“本官现在决意改弦更张,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他说的意思曾志国其实很明白……再明白也没有了。刚到扬州的时候,他以为江北明军不听约束不被节制是因为明朝不发饷……因为在很多记录里,史可法和很多大臣都在为前方的军队请饷,而包括左良玉在内的很多军镇也一直在请饷。
事实上,在北京失陷之前,明朝的边军是缺乏军饷的,这一点可以确认无疑。而北京失陷,九边重镇并整个北方落入敌手之后,原本明朝的财政包袱反而一甩手给了别人。清朝入关之后占据了大量的地盘,也接收了大量饱受小冰河时期灾荒困扰的饥民,北方诸省连连遭遇旱灾,每年冬天都不下雪,种下去的种子都收不回来,清朝把这个大包袱一背,等于把明朝的财政困难和赈济灾民的重担也接了过去。
这样一来,清朝不敢扩军,也不敢乱花钱,维持现在的格局都很困难。反观南明,拥有地盘里有大量的人口,有明朝绝大多数的商业基础、矿山、海船水师、雄厚的人口与知识分子,在北方的清朝焦头烂额的时候,南明通过少量的加派就有丰裕的财政收入,而且无须遭受旱涝灾害的侵扰。
弘光元年设楚镇与江北四镇,楚镇也就是左良玉所部额定战兵五万,岁饷一百零八万;四镇兵各三万战兵,岁饷二百四十万;京营六万,岁饷一百二十万;江督、安抚、芜抚、文武操江、郑鸿逵、郑彩、黄斌卿、黄斐等八镇岁饷二百四十万……仅此,年支出军饷七百余万,其余诸省督抚的标营还可以在本地自行解决。
这就是南明拥有的人力与物力财力!
弘光元年初设四镇,史可法刚到江北不久就为四镇请饷,从五月到九月,每镇已经发足了一年半的饷银,银二十万,粮四十万石,合计银六十余万两有多。设镇之初,还把江北的囤粮、商税交给各军镇自行收取,饶是如此,各镇仍然借口饷银不足,不愿进取而滋扰苦害百姓,史可法等大臣为了邀结四镇军心还百般纵容,甚至帮助四镇讨饷,最后弘光发急,告诉前方户部库银只一千余两,这才堵了大臣与镇将们的嘴。
这就也给人错觉,以为南明缺饷,使得明军自行征饷,以至军心士气大坏!
身为局中人后,曾志国迅速明白了这些猫腻真相,对于史可法现在的愤怒,他完全明白理解,而对于史阁部的当日的做法与事后的下场,现在他也不觉得有半点儿同情可言了。
镇江这里,刚刚额定兵数,又把郑氏叔侄的两镇并入,算是减少点财政负担,虽然如此,朝廷又额外多补发了二十万石米过来,这样区区一算,镇江这里刚刚宣布立镇没有几天,整整二十万两白银和六十万石米就全部到位了,如此这般,史可法才稳住了人心,才有资本重新整顿兵马,稳住军心士气,甚至还考虑其它!
曾志国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当今之时,连左梦庚都发来文告,宣布要反攻湖北,现在又进入酷暑盛夏,清军无足够的船只压制明军水师,渡江之事之年是不可为了。那么,史阁部这么急赤白脸的找自己来掌握镇江明军,以壮声势,其项庄之剑,究竟是要舞向何方?
疲惫了……曾志国感觉自己受不了了。从入扬州那一天开始,他的心神就一直用在对敌上,军队腐败,将领怯战,文官颟顸无能而且对武将颐指气使,这些都严重的损耗了他的精力与心神。
此时此刻,没有消停几天,史可法就要给他加担子了……意思很明白,史可法觉得他忠诚可靠,与普通的将领不同,所以一定要让曾志国帮着他把军队抓在手里,要抓住原本的扬州驻军,要抓镇江的驻军,要镇住郑氏叔侄的水师……曾志国真觉得自己好累好累。
就算是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正义……也不带这么把人当骡马使的吧?他曾某人是人又不是神,从扬州退走后整个历史大势都发生了变化,他知道的已经不多了,再想如同在扬州那样游刃有余,事事能料敌先机,却是千难万难了啊。
所以,除了抓住他眼前的这两营精兵外,他是真的没有想法了。铁人也要休息一下,骡马也得卸套休息吃草料哇……
“阁部大人,末将实在是当不起啊……要不然,且等朝命下来再说,如何?”
“不妨,且待恩旨也好。”
曾志国虽然不似史可法想象的那样听话,不过史可法对彻底收服曾志国倒是颇有信心。曾志国的旧主黄得功对史可法一向尊重,这是一层。扬州之战以后,曾志国已经俨然就是东林党的嫡系将领,就是他史可法一手带出来的无敌猛将,不仅史可法自己这样想,朝野上下乃至北岸的建奴,怕也都是这样想的。
“由不得你啊,小子。”
对曾志国的态度史可法也并不为忤,一个不热心功利心思还用在破敌复仇的忠义将领,总比那些军阀要好对付的多……等这小子当真不听话时,且再办理吧。
呵呵一笑,史可法也不勉强,临行之际,大有深意的向着曾志国笑道:“天下精兵尽在淮泗,国家赋税当年也用在淮泗,日后则用在镇江与九江,镇江一地,将为是大明北伐之望,国家增设总兵,加增额兵势在必行,到时候,本阁部希望是由你来提督军务,助本部阁一臂之力……希望一成你勉之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