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慰史可法的人群之中,郑鸿逵与郑彩叔侄最为人所注目。这对叔侄是来自福建闽海著名的大海盗郑芝龙的四弟与侄儿。郑氏已经纵横闽海十数年,崇祯年间朝廷放弃海税与水师,郑氏一族于是由一帮打劫的小海盗迅速崛起,在兼并了无数强敌之后,终于成为一股强大的海上力量,郑氏集团拥有可以对抗整个中国的庞大舰队,拥有数万水师健儿,他们有先进的火炮,整年在海上漂泊而锻炼出来的海上健儿,拥有大量合格的船长与炮手,这个海上的强盗集团不仅是明朝朝廷拿他们没有办法,就是当时已经在亚洲扩张的荷兰与西班牙等国也深为忌惮,对郑家只能采取合作的态度。
这个海盗集团还能够成功的压迫日本幕府,在其闭关锁国的期间强迫日本与自己贸易,在当时日本已经采取了闭关锁国的国家政策,除了郑家与荷兰商船外,日本拒绝与任何国家进行贸易。
这不能不说是中国航海史上的一大奇观,在国家放弃了海税的征收后,郑氏集团自觉自愿的把这个任务接收了下来。在郑芝龙接受了招安之后,整个闽海附近的所有商船都要向郑家纳税,否则就不能进行贸易,而且还要有生命危险。
这样一来,郑家等于是以一个家族接收了整个大明的海上利润,郑芝龙一个海盗头子年收入是过百万两白银,在崇祯帝穷的当了自己吃饭的餐具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时,郑家的财富以惊人的速度聚集着,在无心抵敌一心要做富家翁的郑芝龙投降清朝后,他一次就带了上千万两白银的财富到了北京……不过最后这些钱却便宜了清朝皇帝,郑芝龙自己也被砍了脑袋,而他的儿子郑成功以一句:“父不为忠臣,儿不做孝子。”名扬海外,最终成为受到万代景仰的民族英雄。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郑家南柯一梦破灭后,中国的海洋时代也彻底结束了。
不过在现在这个时候,在史可法眼前的郑氏叔侄俩却是忠义之士的代表,在南明小朝廷摇摇欲坠的当口,郑氏从福建赶来勤王,除了眼前这叔侄俩外,郑家还出动了几千人的水师与几十艘带着火炮的战船。在郑氏水师与京口水师会合,再加上原瓜洲渡的船只,南明水师的力量显的空前的强大,整个江面上到处都是飘扬着大明军旗的水师战舰,每舰由南至北,再由北回南,便是带了整整一船的百姓回来,水师战舰数百,再加上数不清的江船与渔船,这才救得那么许多百姓回来,若是不然,就算是曾志国早有准备,能救得一两万百姓,便算是侥幸之极了。
史可法当然不知道郑家只是前来观风望色,而且看看能不能做点儿顺手买卖的。历史上,郑鸿逵与郑彩叔侄坐拥水师,扬州一失散,又见清军搜罗了不少船只渡江,遮天蔽日过江而来,郑氏叔侄无心一战,立刻望风而逃,沿途绕道丹阳,烧杀一空,然后继续南下,路过杭州时郑鸿逵遇到唐王,以为奇货可居,于是暗中将唐王带回福建,弘光朝一完,郑家就迫不及待的请唐王即皇帝位,是为隆武皇帝。而郑鸿逵也因为拥立之功被唐王赐爵封侯,郑氏一门公侯满门,一时富贵已极。
此时虽然扬州一样失陷,不过明军打的可谓坚强,建奴这一战打的着实不够漂亮,明军以孤城少兵抗拒清军多日,最后还把诸多百姓和史阁部都救回了江南,如此一来,所谓清军无敌的形象自然就有点儿失色,这些个观风望色手握重兵的实力派,其对待清军南侵的态度,自然又是一变。
南明之时,中国绝无必亡的道理,与其说是亡于建奴,不如说是亡于士大夫与军队都丧失了信心。
信心一有,其表现则自然不同,在与史可法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后,郑鸿逵便杀气腾腾道:“阁部大人,建奴南下,末将率领的原是水师,只等与建奴决战江上,现下曾将军遇险,末将船队中多有装载大炮的,现请阁部大人放心,末将这就调集炮舰,一起到瓜洲江边等候迎接曾将军,若是建奴胆敢追赶过来,阁部大人只等看着末将等发炮退敌便是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当真是意气风发,顾盼自雄。自从郑氏集团派了水师过来后,南明上下对这支半独立的武装极为重视,郑鸿逵已经被封为镇江总兵加镇海将军的衔头,此时渡江却敌,原本也是这郑鸿逵的首尾。
“好,郑将军果然英雄了得,本阁部就在此专候将军捷音。”
史可法轻轻一句嘉许,郑鸿逵的骨头都似轻了几两。时人为东林所惑,不少人都认为东林党是国家的栋梁,东林大臣也都是清廉忠直之辈,而史可法此时是东林宗主,地位超然威望加于海内,此番扬州打的坚决,史可法的运筹之功却是谁也抢不了的,能得史可法一语夸赞,且又在阁部大人心中有了良好的映象,这也使得郑鸿逵心中大是得意。
当下郑鸿逵与郑彩叔侄一起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大步而去,到得江边上船,召集了十余艘在船头和船尾都装有大炮的炮舰,一起开向瓜洲江边守备不提。
在郑氏水师开向江北后不久,史可法在岸边却是再也坐不住了,换上袍服之后,索性便与一群文官武将一起站在江边,专门等候江北传来的消息。与此同时,江北运往江南的船只也越来越少,运送的百姓也多半身上有伤,史可法召来几人一问后,却是脸色铁青,极为难看。
在曾志国的身后果然集中了不少的建奴披甲,其中又有相当数量的白甲兵,这一支骑兵队伍自然是多铎在昨夜那种混乱的局势中派出来的最精锐的力量,其作用自然是阻止史可法与明军高层逃过江去,这一队建奴骑兵对普通的百姓并不特别在意,而是分成几队来回寻找史可法与其余的官员将领。一发现有乘马或是坐车的,便是不由分说上前追杀,昨夜一夜混乱,这一支建奴骑兵却是杀掉了几个中层官员与不少明军步卒,待知道身后有一支明军精锐骑兵后,这些建奴披甲立刻慢慢汇合在一起,就在渡口北边不远处设了防线阻挡。
这一下却是有不少百姓死在建奴刀箭之下,待曾志国赶到后,不得不与步兵合兵一处,与这些建奴正面交手,后有追兵,前有强敌,纵是不少百姓因此逃得了性命,曾志国是否能逃出生天,却是未定之数。
很多受伤的百姓惊魂未定,提起曾志国与其余明军时却又是涕泪俱下,此一番明军若不是为了百姓自然能够迅速闯阵通过,而在百姓通过之后,官兵与建奴已经相隔不远,除了击败那几百建奴之后,就再无别的办法可想了。
无计可施的史可法只能寄望于曾志国在危急关头放弃明军步卒与百姓,自己只带着骑兵冲出包围,只要逃到了江边,有了水师火炮的掩护,建奴是不敢逼迫太近的来追杀的。
“只要逃到江边……”
现在不仅是史可法一个人在这样想,不少百姓在江边翘首以待,只等着看到天雄营与忠贯营的军旗,然而江水茫茫,除了无数船只横亘于上,众人只能看到对岸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与浅黄色的江滩,隔着这么远的长江,半空中细雨如烟,使得整个江面都笼罩于一片朦胧之中,对面江边上每个人都小似蚂蚁一般,却又教人如何能够分辩的清?
一转眼已经是辰时,史可法与众人都是奔波了一夜,各人都是疲惫不堪,很多老人和孩子就在细雨之中披着一件衣服便酣然入梦,而除了史可法外,江边之上密密麻麻的百姓却是多半也并未入睡,众人都是心中焦急,只与这些文武大员并官兵们一起,等候着来自江北的消息。
又是一批船队赶了过来,这一次船上的百姓却已经是稀稀拉拉,能够逃至江北上船逃生的止此一批了。
随着这最后一批百姓的到来,自然又是一番骚动,而众人见得有官兵随船而至时,不少人都是欢喜大叫,甚至有不少人喜极而泣。只是看到明军下船时打的旗号却是瓜洲总兵张天福的旗号,众人不免得深为失望,不少人更是在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张天福原本就是归史可法节制,听得阁部在此,当即带着一脸惭愧之色赶到史可法的身边,下跪参拜行礼如仪,史可法怒他不等曾志国过江便先逃来,却是面带薄怒,并不伸手搀扶,由着张天福行了一个全礼后,这才命他站起身来。
“阁部……末将原是要等曾将军的,不过本镇士卒……”
张天福原也不曾想到,江南情形竟是如此,原本他率着本镇兵马维持弹压秩序,其间也击退了小股建奴的进攻,原本也觉得最少也是无功无过,谁想过得江来竟是如此,他不禁心中大为后悔,水师战舰就在江上等候,而他麾下的士卒一见百姓无多,天色又是大亮,唯恐建奴追赶过来,竟是一起鼓噪起来,请求张天福立刻带着众人渡江。待到此时,张天福知道自己在阁部大人心中的形象大坏,不觉深自后悔,不过在后悔之余,不免得也暗自气闷,心道:“这曾某人领兵竟是如此?他麾下兵马,却偏生如此敢战?”
张天福退后之时,史可法却是一眼看到了自己以前的一个幕僚,他不知道王秀楚也是费尽周折才最终逃得性命,还以为此人一直跟随在张天福身边,此时史可法不愿与张天福多话,只将王秀楚叫上前来,温言问道:“尔可知曾将军现在何处?”
王秀楚昨夜与曾志国汇合一处后一直跟随行走,他原是怨恨曾志国不多派兵马保护自己的家小,待一夜行来,却是见得曾志国与所部兵马连连苦战,兵马伤亡已经极重,而到了江边不远时,曾志国并不先逃,与建奴僵持之时,只令诸百姓绕道先行,这一次能逃得性命,当真也是感愧无比。听得史可法一问,便是连声答道:“学生昨夜与曾将军一处向南,就在渡口南边三四里处,曾将军率军与建奴相持,学生绕道逃走之时,正见曾将军率骑兵冲向敌阵,建奴披甲下马步战,曾将军与部下连声大喊杀奴,直冲向前,建奴披甲持步弓而射,学生最后一次回头时,正见曾将军身边有不少人中箭落马,曾将军自己好象也中了一箭,却是仍然疾冲向前,再往下,学生惭愧,却是无法再看到了。”
王秀楚述说之时,也颇觉惭愧,曾志国先是救得他全家免受侮辱,然后又与王家结姻亲之好,逃难之前也曾派人提醒王家准备,更是有小队天雄营的步兵跟随左右,不过半夜之时被建奴冲乱失散,也委实怪不得曾志国,而此时自己却是弃曾志国先逃,想想自家受此人之好处如山似海,自己却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说完之后,王秀楚已经是泪若雨下。
“唉,罢了罢了,你且退下。”
史可法心乱如麻,又不禁隔江远眺,虽然什么也看不到,竟是也如同听到厮杀声响与金铁交鸣之声,一想到曾志国犹自还在对岸与建奴苦战,生死未卜,史可法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难以自持。
他低下头来,努力镇定自己,一时想到曾志国的奋战时的模样,只觉得却是模糊不清,他吃了一惊,努力去想,半日之后,却只是喃喃语道:“一剑能当百万兵,一成,真虎将也,真虎将也!”
……
在史可法大赞曾志国是虎将的时候,曾志国却是长叹了口气。
在与建奴这最后的防线苦斗之时,曾志国又一次挥刀冲锋了……他很不愿意这样,不过却也只得如此。
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左右的骑兵已经极为疲惫,战马冲击之时已经开始有跌跌撞撞不胜马力的迹象,而骑兵都困乏如此,一直帮着百姓撤走,一路凭脚辛苦赶路的步兵自然也不必提了。
待到这最后关头,他这个主将如果不奋勇冲杀把这些建奴赶跑的话,一旦明军溃败,那么结局就是不可收拾了。
在他眼前的这些建奴也是奔波了一夜,然而论起坚韧与胆气,却是比这些明军要强过许多,建奴的人数也就是与明军骑兵相当,然而就是如此,他们仍然敢布下防线来阻挡明军前进的步伐,而曾志国麾下的将士全是淮扬镇的精锐,是淮泗子弟中的精华,曾志国这些天来身先士卒,威望高涨,对士兵又是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当真是做到了荣辱与共的地步,就算如此,被逃生愿望支撑着赶到江边的明军一见有几百建奴布下防线,经历过整夜苦战的明军上下都是士气沮丧,不少人都面露怯色。
曾志国相信,如果不是自己领兵,如果不是这一段时间他努力整顿军纪,如果不是他下发了不少赏银,如果不是大局尚未崩坏,逃回江南就有希望,如果不是这些士兵有相当部分的家人都在江南,没有这些如果的话,这些人数还超过建奴的明军会立刻崩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选择转身逃走,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建奴,然后被敌人分化包围,慢慢的一个个屠杀掉。
不过有他在此,自然就没有这些如果了……
在曾志国的激励下,明军的阵脚开始稳定下来,在曾志国的坚持下,明军的阵线没有因为建奴的大喝就崩溃掉,在看到百姓们绕道逃走之后,曾志国简单的向着所有的将士们鼓励道:“诸君请随我一直努力拼杀,打跑了这一队建奴,长江就在眼前,希望就在前方,诸君努力!”
没有鼓声与喧嚣的呐喊,在最后的动员之后,这一支一千多人的明军残兵开始跟随着主将做最后一次的冲锋。
看到明军冲锋之后,早就下马等候的建奴拉开了手中的铁弓。
箭若飞蝗,一支铁箭钻透了曾志国身上的铁甲,插到了他的前胸,先是冰冷的铁箭钻来的冷意,然后就是一阵刺痛,在曾志国的身边,有不少随他冲杀了整夜的骑兵落下马来。
战马在急速的奔驰,对面建奴那狰狞丑恶的面孔越来越清晰,曾志国拔刀在手,奋力的呼喊着,感觉自己的身上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他的身后,所有的明军将士也一并呼喊着,奔驰着,向着希望的方向,奋勇前进。
是役,明军惨胜。
天雄营与忠贯营两营一千七百五十三名明军戮力苦战,最终冲破建奴防线,而到达江边平安上船者,只有六百余人,主将曾志国身中数箭,三次换马,最终到得江边,看到自己忠勇部下死伤惨重,却也不觉仰天长啸,继而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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