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坏笑坏笑的,只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就进我房间了。一看他这表情我就知道他又要自以为是了,他总以为自己很了解我,以为要把我当铁哥们儿就得做点俏皮的事。他像上次一样把手插在裤兜里,兜上鼓出一个长方体的形状。要货不要货不?他故作神秘地靠近我,表演卖盗版碟或走私货的街边小贩,见我无动于衷,便把手抽出来,啪地往我面前扔出一盒避孕套:“又匀给你一盒哈!未婚享受已婚待遇哈!”
他看不出我的尴尬,因为我得把尴尬掩饰起来。我和吴梅之间不像他理解的那样,至少在我心里已经有了深深的怀疑与顾虑,是无法言说的那种。但我不能破坏他的兴致,所以我收起那盒避孕套,淡淡笑道:“看你做的什么思想工作?教唆、引诱、知法犯法,哪天我出事了你可少不了给我担着点。”
如果他打着哈哈就这样离开就好了,偏偏他自以为在助人为乐之后还需要加强印象,便接着话风说,哪会轮上我分担坏事呢,只怕有好事舍不得让兄弟我沾点光了!他笑眯眯的,完全把这当作免费的恭维,一板一眼地说:
“咱连代代相传的两件宝贝,哪个连长没落下?就你,不但得了两样,还多出一样!”
太俏皮了,我只有跟着他一起呵呵笑起来,为他制造出来的谐趣气氛捧场。多出的一样,自然是指吴梅了。我忽然心里虚空得厉害,像有无数只无力的手在抓扯,那一刻我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我要离婚!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可在别人看来,我和她差不多算是结了,或是迟早要结的!为什么?因为我继承了两件宝贝,她么,她是随赠品!哪有接受了正礼不收随赠品的道理!
说到两件宝贝,除了神秘的F—13,还有另一个,更有含金量的,它很虚,却又比什么都实际;它也不可以放到桌面上来讲,却在长期的实践中被人总结出来。侦察连的连长,和别的连长绝对不一样,这个貌似平常的职务隐含了一条金科玉律:你会平步青云的。
没有哪个连队的历任连长会像侦察连的连长们那样铁。在这个位置上待过的人,就像进入了某种轨道、某个链条,啪的一声,牢不可破,坚固无比。每一个侦察连连长在提升之后都会对继任者照顾有加,这种照顾是相当富有实际内容的,特别是职务擢升方面。这一现象看似奇怪,其实也很好理解,现任团长就是十年前的侦察连连长,他对这个连队的深厚感情终于化作对每一任连长人选的严格考核与委以重任后的充分信任。
全团副连以下的干部都觊觎着侦察连连长的位置,当我坐上这个宝座时,能听到四周一片唏嘘感叹,无数不明真相的眼睛失落而嫉妒地发红。更何况我除了F—13和未来仕途的潜在许诺,还顺手捞了个漂亮媳妇。
晚上睡觉前我又盯着镜子里那张吴杰的脸,我紧闭嘴唇他也紧闭嘴唇,我瞪大眼睛他也瞪大眼睛。
我问: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他问: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想我误会了吴梅的那条短信。
“你要是能从他手里得到F—13,就能得到我。”现在看来,她其实是暗示我要争取吴杰的信任,甚至更极端地说,暗示我要立志做下一任连长。但我在被爱情之潮冲昏头脑的当时,以为小姑娘是拿这仪器跟我打赌——并且是希望我赢的。
恋爱的时候,千万别参赌,因为它的赌注太大、太有诱惑力,一旦陷入便难以翻身。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在我看来F—13不就是一个仪器么,搞定一台仪器总比搞定一个人要容易。
当然我不是三岁智商的傻瓜,要“得到”F—13并不是像那些偷古董、偷油画的江湖大盗一样把它悄悄收入囊中——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违反军法的事。其实更高级的“得到”,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它的所有权不属于你,可是所有人都认为它应该属于你。
刺激我与F—13结下深厚缘分的另一个动力是,吴杰注意上我了。确切地说是注意上我对那台神秘装备的好奇心了。他假装并不上心,在一次野外训练时他走到我身边,嘴角挑起一丝嘲笑,说,听说F—13惹着你了?
来者不善。我当即表示我与F—13并无过节,没有想把它怎么着,也就是好奇,怎么就没见它出来晒过太阳。我敢说我的幽默感把吴杰还是小小地镇住了。从那以后我们常常会把F—13拟人化,当作一个兵、一个懒汉、一个冷若冰霜的寡妇或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低能儿,这样才可以让它扛住我们对它的所有复杂感情。
“那家伙太高端了,”吴杰难得地冲我认真起来,“没人搞得懂。”
我并不理解。再高端的设备,它总有说明书、操作指南一类的东西,至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按A键,什么时候亮红灯。又不要你设计、生产、研究它,只顺着研究所提供的资料照着使用就万事大吉了呗!处于实验中的设备,老这么捂着算怎么回事呢?再说它也参加过几次大型军事演习和装备展示,总有会操作的人吧?
“我认为,”吴杰不愿多谈,用做总结的口吻说,“除了研究所那些个聪明绝顶的脑袋,没人够格钻研F—13。大学生不行。地方大学生也不行。学理科的地方大学生还是不行。何况还只是本科生。你说是不是?”虽然是问话,他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别瞎操心了,干好你自己的事。看看你那个攀登水平,老兵都在背后笑话你呢!”
这是我第二次被他警告。上一次是为吴梅,这一次……说到底还是为吴梅。我忽然意识到,这两次警告在某种程度上都关联着吴杰的软肋,否则他不会这样假装轻描淡写实则郑重其事。他是举重若轻啊。这念头让我兴奋,非常兴奋。
没有比找到对手弱点更让人兴奋的了。
对F—13的征服过程就像是一场无厘头的港式喜剧,毫无技术性可言,奇怪的是居然蒙住了观众。我不得不提起那个过程是因为,有个刺头居然像我当年一样做起功课来了。
军区一位首长新上任,要到团里视察工作。这位首长是懂军事装备的,他竟然还记得起多年前放在我们团进行实验性试用的F—13,指名要看看它。
首长参观F—13那天我无比紧张,为了掩饰紧张的真正原因我必须把自己装扮成没有见过世面的基层小连长,见到机关首长就讷言拙舌。在首长的陪同人员中,我的眼光一下子挑出了面带笑容的团长,他似乎也感觉到什么,瞬间与我目光接应了——只有半秒钟,但我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足够了。我像获得了一种有分量的保证,精神鼓舞不言而喻。
隆重的时刻来到了,F—13出现在大家视野里,一出现就被所有人围在中间,犹如影星的粉丝见面会。它有什么稀奇的呢?不过是个金属大盒子,外表密布着各种显示灯与按键,三块显示屏并排嵌在上面,令人猜测着它内部复杂的线路构造。首长和陪同者们弯着腰,以屈就的姿势表达对这台仪器的好奇与尊重,他们对每一个按钮指指点点,那些划来划去的手指显得跃跃欲试。
“连长是试用F—13方面的专家,”团长向大家热忱地介绍,“事实上当初考察连长人选时,这是他很强的一个优势。”
焦点自然转移到我身上,包括首长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向我致以亲切而钦佩的目光。他们开始向我提问,那都是很好应付的问题,关于F—13的性能、作用、适用范围等,完全可以参照说明书一一作答,一旦有对侦察装备更熟悉的人要问进一步的详细问题,我就礼貌地微笑着回答,对不起,这方面的参数还属保密范围。对方便红着脸连连道歉,好像自己无意中探听了人家的隐私似的。最可笑的是一个胖胖的少校居然向我提出,能不能当场演示一下,让仪器发挥它的侦察效能。
“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口吻平和而大度,以宽容的姿态原谅他的无知,“它可不是单兵携行的简单仪器,必须有某种与之相适应的安置环境,比如在直升机上。”
大家愣了一下,全场安静了一秒钟,仿佛在理解我说的话。一秒钟之后,首长率先“哦”了一声,背着手直起身来,气氛便又转入宽松、和谐了。“小伙子很不错,”首长赞许地看看我,把脸转向团长,“F—13是你当连长时接过来的吧?难怪你对它情有独钟啊!”其他人都顺着首长的口吻适时地笑了,算是附和。就在我受到首长表扬、面露虚与委蛇的谦恭时,忽然看到站在外围的保障官兵的队伍里出现了一张充满疑问的面孔,是我自己!是我在镜子里丢失的那张脸!
倒吸一口凉气后我冷汗淋漓,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叫出声来,我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这种类似灵异事件的怪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当我从疑似幻觉中清醒过来,再仔细看,竟是赵奇奇!戴着粗框眼镜,方阔面孔上没有血色,一脸认真与严肃地向我表达着内心的疑问。我无比厌恶地把眼光移开了。
令我真正担心的事从此拉开了帷幕。赵奇奇像个作风谨慎、行事低调却又胆大妄为的私人侦探,对我的宝贝F—13展开了调查。最初风闻他在向老士官套套旧情报时我还冷笑了一声,但当通信员告诉我,赵排长想找一份关于F—13的说明书来学习时,我的火气就上来了。我冲到他面前时并不打算像吴杰那样假装无所谓。
“我认为你还是把精力用在两月后的军事技能考核上比较好,”我直截了当地说,“你的10公里障碍越野成绩一直在拖全连的后腿,等把最基本的考核通过了再玩儿高科技!不过话说回来,F—13也不是一个基层排长玩儿得起的!”
问题就在于,赵奇奇比当初的我更厉害。他瞅着我,面无表情地说:“你们的说法有漏洞。”
“我们?”
“是的,你,还有团长他们。”赵奇奇直率地说,“那天你说F—13必须在直升机上使用,我查过演习纪录,最近一次有直升机配合、动用过F—13的演习已经是在四年前了,那时候连长还没有到侦察连吧?团长却说你是试用F—13的专家,照说,这几年你根本就没有机会试用F—13。另外,依据我的专业理论基础,你对F—13的某些解释是不合乎现实要求的,比如……”
够了!这个从科技大学毕业的书呆子不知道自己闯下了怎样的祸端,他已经触到一个连队,不,一个团的最敏感的神经!他太狂妄、太轻率、太自以为是了!我的狂怒在第一时间镇住了赵奇奇,但只有一小会儿,当他恢复脸上那种高傲不驯的表情时,我就知道,没有完,这家伙没有完。
说实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F—13不依不饶,当初的我是为了追求到吴梅,可他呢?他是为什么?仅仅为了揭穿我的把戏?
在后来的两年时间里,他陆陆续续所做的许多事,都是我曾经做过的:千方百计地寻找有关F—13的资料,哪怕是最简单的操作指南;利用机关检查装备保养情况的机会接近F—13,对它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熟记于心;在周末外出的时候去专业书店与图书馆查找资料,听一个兵说,他有一次打开皮箱,里面全是各种复印和剪贴的东西,上面全是奇怪的数据和文字……
早晚会出事,我知道。他比当初的我钻研劲头更足,而且更可怕的是——他是学这个专业的内行。我开始后悔待他不善,如果一开始我就哄着他吃糖,没准儿他就不会跟我作对了。
晚上吴梅来了。大家都对她的到来很习惯了,以前她是来看吴杰,现在是看我。但连续这几次来部队她都沉默而平淡,不时拿警惕的眼神砸我一下。我明白她的心思。自当上这个连长,她哥哥就不再限制我们的往来,但我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热烈、那样忘我、那样一往无前了。任何具有正常心智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揣摩自己是不是遇上了一个过河拆桥的男人、把女人当成上升阶梯的男人。
“我们到服务社吃小炒吧,”我向她建议,当她脸上刚刚有了一点笑意又被我后面的话打击了,“顺便邀上副连长,我有话要跟他说。”
赵奇奇现在是副连长。我也是从副连长位置上过来的,站在他的角度看问题、谈问题应该不是难事。
他对我的邀请非常意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板,但毕竟有些许感动,再说有吴梅这位漂亮的准军嫂不时给他夹菜倒酒,他的脸色越来越红了,酒过三巡,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聊起来,从连队的七七八八到社会新闻再到娱乐八卦,聊到兴致处一起哈哈大笑,甚至称兄道弟起来,好像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什么隔阂。
“我说老弟,”我开始伸出触角了,“你一直对F—13念念不忘的干什么呢?这两年你没少下工夫吧?可整那玩意儿么用?你又当不了科学家!”
赵奇奇可没醉,他微笑着反问我:“大哥,那你当初又是为什么呢?”
我沉默片刻,那真是无比坦荡的一个片刻,我必须真实地面对自己。抬起头来,我看着吴梅,醉眼中有了一丝酸涩:“为了爱情。”多少表白也敌不过这一句,吴梅的眼睛立马泛潮了,她控制不住地站起来,掩饰地说“催催他们加菜”,扭身到外面去了。
赵奇奇把眼光从吴梅的背影上收回来,诚心诚意地对我说:“大哥,我佩服你!你的动机比我高尚!”他把杯里的酒兀自一口干掉,吸了下鼻子说,“我么,最早只是不服气,大家都说F—13是个宝贝,能跟它扯点关系就像沾了多大光似的,我要是能当上F—13的专家,比你还厉害的专家,在这个连里,不是没人敢替代我了吗?”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赵奇奇又说:“可我后来越来越好奇,你们——你和团长——为什么把F—13看得那么重要呢?一个十几年都没研制出来的设备,一台其实到现在为止都没人说得清的机器,一个……”他打住了话头,一定是被我严肃得可怕的脸色吓住了,稍停一下,他还是小声地、秘密地说出来了——
“一个能让你平步青云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