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月集(1)

家 庭

我独自在横跨过田地的路上走着。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它的最后的金子。白昼更加深沉地没入黑暗之中。那已经收割了的孤寂的田地,默默地躺在那里。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尖锐的歌声。他穿过看不见的黑暗,留下他的歌声的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他的乡村的家坐落在荒凉的土地的边上,在甘蔗田的后面,躲藏在香蕉树、瘦长的槟榔树、椰子树和深绿色的贾克果树的阴影里。

我在星光下独自走着的路上停留了一会儿。我看见黑沉沉的大地展开在我的面前,用她的手臂拥抱着无量数的家庭。在那些家庭里,有着摇篮和床铺,母亲们的心和夜晚的灯,还有年轻轻的生命。他们满心欢乐,却浑然不知这样的欢乐对于世界的价值。

海 边

孩子们会集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

无垠的天穹静止地临于头上,不息的海水在足下汹涌。孩子们会集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叫着,跳着。

他们拿沙来建筑房屋,拿空贝壳来做游戏。他们把落叶编成了船,笑嘻嘻地把它们放到大海上。孩子们在世界的海边,做他们的游戏。

他们不知道怎样泅水,他们不知道怎样撒网。采珠的人为了珠潜水,商人在他们的船上航行,孩子们却只把小圆石聚了又散。他们不搜求宝藏;他们不知道怎样撒网。

大海哗笑着涌起波浪,而海滩的微笑荡漾着淡淡的光芒。致人死命的波涛,对着孩子们唱着无意义的歌曲,就像一个母亲在摇动她孩子的摇篮是一样。大海和孩子们一同游戏,而海滩的微笑荡漾着淡淡的光芒。

孩子们会集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狂风暴雨飘游在无辙迹的天空上,航船沉碎在无辙迹的海水里,死正在外面活动,孩子们却在游戏。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孩子们大会集着。

孩童之道

只要孩子愿意,他此刻便可飞上天去。他所以不离开我们,并不是没有缘故。他爱把他的头倚在妈妈的胸间,他即使是一刻不见她,也是不行的。

孩子知道各式各样的聪明话,虽然世间的人很少懂得这些话的意义。他所以永不想说,并不是没有缘故。他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习从妈妈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话。那就是他所以看来这样天真的缘故。

孩子有成堆的黄金与珠子,但他到这个世界上来,却像一个乞丐。他所以这样假装了来,并不是没有缘故。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着完全无助的样子,便是想要乞求妈妈的爱的财富。

孩子在纤小的新月的世界里,是一切束缚都没有的。他所以放弃了他的自由,并不是没有缘故。他知道有无穷的快乐藏在妈妈的心的小小一隅里,被妈妈亲爱的手臂拥抱着,其甜美远胜过自由。

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乐土。他所以要流泪,并不是没有缘故。虽然他用了可爱的脸儿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妈妈的热切的心向着他,然而他的因为细故而发的小小的哭声,却编成了怜与爱的双重约束的带子。

不被注意的花饰

啊,谁给那件小外衫染上颜色的,我的孩子?谁使你的温软的肢体穿上那件红色小外衫的?你在早晨就跑出来到天井里玩儿,你,跑着就像摇摇欲跌似的。但是谁给那件小外衫染上颜色的,我的孩子?

什么事叫你大笑起来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儿?妈妈站在门边,微笑地望着你。她拍着双手,她的手镯叮当地响着;你手里拿着你的竹竿儿在跳舞,

活像一个小小的牧童儿。但是什么事叫你大笑起来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儿?

喔,乞丐,你双手攀搂住妈妈的头颈,要乞讨些什么?喔,贪得无厌的心,要我把整个世界从天上摘下来,像摘一个果子似地,把它放在你的一双小小的玫瑰色的手掌上吗?喔,乞丐,你要乞讨些什么?

风高兴地带走了你踝铃的叮当。太阳微笑着,望着你的打扮。当你睡在你妈妈的臂弯里时,天空在上面望着你,而早晨蹑手蹑脚地走到你的床跟前,吻着你的双眼。风高兴地带走了你踝铃的叮当。

仙乡里的梦婆飞过朦胧的天空,向你飞来。在你妈妈的心头上,那世界母亲,正和你坐在一块儿。他,向星星奏乐的人,正拿着他的横笛,站在你的窗边。仙乡里的梦婆飞过朦胧的天空,向你飞来。

偷睡眠者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妈妈把她的水罐挟在腰间,走到近村汲水去了。这是正午的时候。孩子们游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池中的鸭子沉默无声。牧童躺在榕树的荫下睡着了。白鹤庄重而安静地立在芒果树边的泥泽里。就在这个时候,偷睡眠者跑来从孩子的两眼里捉住睡眠,便飞去了。当妈妈回来时,她看见孩子四肢着地地在屋里爬着。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把她锁起来。我一定要向那个黑洞里张望。在这个洞里,有一道小泉从圆的和有皱纹的石上滴下来。

我一定要到醉花林中的沉寂的树影里搜寻。在这林中鸽子在它们住的地方咕咕地叫着,仙女的脚环在繁星满天的静夜里叮当地响着。

我要在黄昏时,向静静的萧萧的竹林里窥望。在这林中,萤火虫闪闪地耗费它们的光明,只要遇见一个人,我便要问他:“谁能告诉我偷睡眠者住在什么地方?”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只要我能捉住她,怕不会给她一顿好教训!我要闯入她的巢穴,看她把所有偷来的睡眠藏在什么地方。我要把它都夺了来,带回家去。我要把她的双翼缚得紧紧的,把她放在河边,然后叫她拿一根芦苇,

在灯心草和睡莲间钓鱼为戏。黄昏,当街上已经收了市,村里的孩子们都坐在妈妈的膝上时,夜鸟便会讥笑地在她耳边说:“你现在还想偷谁的睡眠呢?”

开 始

“我是从哪儿来的?你,在哪儿把我捡起来的?”孩子问他的妈妈说。

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半哭半笑地答道——“你曾被我当做心愿藏在我的心里,我的宝贝。”你曾存在于我孩童时代玩的泥娃娃身上;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造我的神像,那时我反复地塑了又捏碎了的就是你。

“你曾和我们的家庭守护神一同受到祀奉,我崇拜家神时也就崇拜了你。”

“你曾活在我所有的希望和爱情里,活在我的生命里,我母亲的生命里。”在主宰着我们家庭的不死的精灵的膝上,你已经被抚育了好多代了。“当我做女孩子的时候,我的心的花瓣儿张开,你就像一股花香似的散发出来。”你的软软的温柔,在我青春的肢体上开花了,像太阳出来之前的天空里的一片曙光。“上天的第一宠儿,晨曦的孪生兄弟,你从世界的生命的溪流浮泛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当我凝视你的脸蛋儿的时候,神秘之感淹没了我;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因为怕失掉你,我把你紧紧地搂在胸前。是什么魔术把这世界的宝贝引到我这双纤小的手臂里来的呢?”

孩子的世界

我愿我能在我孩子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我知道有星星同他说话,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它傻傻的云朵和彩虹来娱悦他。

那些大家以为他是哑人,那些看去像是永不会走动的人,都带了他们的故事,捧了满装着五颜六色的玩具的盘子,匍匐地来到他的窗前。

我愿我能在横过孩子心中的道路上游行,解脱了一切的束缚;在那儿,使者奉了无所谓的使命奔走于无史的诸王的王国间;在那儿,理智以它的法律造为纸鸢而飞放,真理也使事实从桎梏中自由了。

时候与原因

当我给你五颜六色的玩具的时候,我的孩子,我明白了为什么云上水上是这样的色彩缤纷,为什么花朵上染上绚烂的颜色的原因了——当我给你五颜六色的玩具的时候,我的孩子。

当我唱着使你跳舞的时候,我真的知道了为什么树叶儿响着音乐,为什么波浪把它们的合唱的声音送进静听着的大地的心头的原因了——当我唱着使你跳舞的时候。

当我把糖果送到你贪得无厌的双手上的时候,我知道了为什么在花萼里会有蜜,为什么水果里会秘密地充溢了甜汁的原因了——当我把糖果送到你贪得无厌的双手上的时候。

当我吻着你的脸蛋儿叫你微笑的时候,我的宝贝,我的确明白了在晨光里从天上流下来的是什么样的快乐,而夏天的微风吹拂在我的身体上的又是什么样的爽快——当我吻着你的脸蛋儿叫你微笑的时候。

责 备

为什么你眼里有了眼泪,我的孩子?他们真是可怕,常常无谓地责备你 !你写字时墨水玷污了你的手和脸——这就是他们所以骂你龌龊的缘故吗?呵,呸!他们也敢因为圆圆的月儿用墨水涂了脸,便骂它龌龊吗?

他们总要为了每一件小事去责备你,我的孩子。他们总是无谓地寻人错处。你游戏时扯破了衣服——这就是他们说你不整洁的缘故吗?呵,呸!秋之晨从它的破碎的云衣中露出微笑,那么,他们要叫它什么呢?

他们对你说什么话,尽管可以不去理睬他,我的孩子。

他们把你做错的事长长地记了一笔账。谁都知道你是十分喜欢糖果的——这就是他们所以称你做贪婪的缘故吗?呵,呸 !我们是喜欢你的,那么他们要叫我们什么呢?

审判官

你想说他什么尽管说吧,但是我知道我孩子的短处。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好,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你如果把他的好处与坏处两两相权一下,恐怕你就会知道他是如何的可爱吧?当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他更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当我使他的眼泪流出时,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只有我才有权去骂他,去责罚他;因为只有热爱人的人才可以惩戒人。

玩 具

孩子,你真是快活呀!一早晨坐在泥土里,耍着折下来的小树枝儿。我微笑着看你在那里耍弄那根折下来的小树枝儿。我正忙着算账,一小时一小时在那里加叠数字。也许你在看我,心想:“这种好没趣的游戏,竟把你一早晨的好时间浪费掉了!”孩子,我忘了聚精会神玩耍树枝与泥饼的方法了。我寻求贵重的玩具,收集金块与银块。你呢,无论找到什么便去做你的快乐的游戏;我呢,却把我的时间与力气都浪费在那些我永不能得到的东西上。我在我的脆薄的独木船里挣扎着,要航过欲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里做游戏了。

云与波

妈妈,住在云端的人对我唤道——“我们从醒的时候游戏到白日终止。“我们与黄金色的曙光游戏,我们与银白色的月亮游戏。”我问道:“但是,我怎么能够上你那里去呢?”他们答道:“你到地球的边上来,举手向天,就可以被接到云端里来了。”“我妈妈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怎么能离开她到那儿去呢?”于是他们微笑着浮游而去。但是我知道一件比这更好的游戏,妈妈。我做云,你做月亮。我用两只手遮盖你,我们的屋顶就是青碧的天空。

住在波浪上的人对我唤道——

“我们从早晨唱歌到晚上;我们前进又前进地旅行,也不知我们所经过的是什么地方。”我问道:“但是,我怎么才能加入你们的队伍呢?”他们告诉我说:“来到岸旁,站在那里,紧闭你的两眼,你就被带到波浪上来了。”我说:“傍晚的时候,我妈妈常要我在家里 ——我怎么能离开她而去呢?”于是他们微笑着,跳舞着奔流过去。但是我知道一件比这更好的游戏,妈妈。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我奔流而进,进,进,笑哈哈地撞碎在你的膝上。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们俩在什么地方。

金色花

假如我变了一朵金色花(原名Champa,也作Champak,学名 Michelia Champaca,是印度圣树,木兰花属植物,开金黄色碎花。译名也作“瞻波伽”或“占波”。) ,只是为了好玩,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哈哈地在空中摇摆,又在新生的树枝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暗地在那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我要悄悄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香,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当你吃过午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罗摩衍那》( Ramayana):是印度的一部叙事诗,相传系蚁垤(Valmiki)所作,全诗共二万四千颂,分为七卷,皆为叙述罗摩生平之作。今传本形式大约为公元2世纪间所形成。罗摩是十车王的大儿子,希多的丈夫,被认为是毗湿奴神的第七次化身。印人把他当做英雄,对罗摩的崇拜在印度民间非常流行。),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 的头发与膝上时,我便要将我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正投在你所读的地方。但是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小影子吗?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我不告诉你,妈妈。”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仙人世界

如果人们知道了我的国王的宫殿在哪里,它就会消失在空气中的。墙壁是白色的银,屋顶是耀眼的黄金。皇后住在有七个庭院的宫苑里;她戴的一串珠宝,值得整整七个王国的全部财富。不过,让我悄悄地告诉你,妈妈,我的国王的宫殿究竟在哪里。它就在我们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公主躺在远远的隔着七个不可逾越的重洋的那一岸沉睡着。除了我自己,世界上便没有人能够找到她。她臂上戴有镯子,她耳上挂着珍珠,她的头发拖到地板上。 当我用我的魔杖点触她的时候,她就会醒过来;而当她微笑时,

珠玉将会从她唇边落下来。不过,让我在你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你,妈妈,她就住在我们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当你要到河里洗澡的时候,你走上屋顶的那座阳台来吧。我只让小猫儿跟我在一起,因为它知道那故事里的理发匠住的地方。不过,让我在你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你,那故事里的理发匠到底住在哪里。他住的地方,就在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流放的地方

妈妈,天空上的光成了灰色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玩得怪没劲儿的,所以到你这里来了。这是星期六,是我们的休息日。放下你的活计,妈妈,坐在靠窗的一边,告诉我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什么地方?

雨的影子遮掩了整个白天。凶猛的电光用它的爪子抓着天空。当乌云在轰轰地响着,天打着雷的时候,我总爱心里带着恐惧爬伏到你的身上。

当大雨倾泻在竹叶子上好几个钟头,而我们的窗户为狂风震得格格发响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和你坐在屋里,妈妈,听你讲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故事。

它在哪里,妈妈?在哪一个海洋的岸上,在哪些个山峰的脚下,在哪一个国王的国土里?

田地上没有此疆彼壤的界石,也没有村人在黄昏时走回家的或妇人在树林里捡拾枯枝而捆载到市场上去的道路。沙地上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黄色草地,只有一株树,就是那一对聪明的老鸟儿在那里做窝的,那个地方就是特潘塔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