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了父亲

谢六逸。

“抱着小西瓜上下楼梯”,“小手在打拳了”,妻怀孕到第八个月时,我们常常这样说笑。妻以喜悦的心情,每日织着小绒线衣,她对于第一个婴儿的出产,虽不免疑惧,但一想到不久摇篮里将有一个胖而白的乖乖,她的母性的爱是很能克制那疑惧的。有时做活计太久了,她从疲倦里,也曾低微地叹息,朝着我苦笑。除此之外,她不因身体的累坠,而有什么不平。在我是第一次做父亲,对于生产这事,脑里时时涌现出奇异的幻想,交杂着恐怖与怜惜。将来妻临盆时,这小小的家庭,没有一个年老的人足以托靠,母亲远在千里,岳母又不住在一处,我越想越害怕,怕那挣扎与呻吟的声音。

不出两个月,那新鲜的生命,将从小小的土地里迸裂出来,妻将受着有生以来的剧痛,使我暗中流泪。我在妻的怀孕时期的前半,为了工作的关系,曾离开了家,在旅中唯一的安慰妻的法术,就是像新闻特派员似的写了长篇通信寄回。写信时像写小说一样地描写着,写满了近十页的稿纸,意思是使她接着我的一封信,可以慢慢地看过半天或一天。忖度那信要看完时,接着又写第二封信寄去。

过了两个礼拜,我必借故跑回家来一次。到妻怀孕的第七个月时,我索性硬着头皮辞职回家来了。回来以后,我搜集了不少的关于妊娠知识的外国文书籍,例如《孕妇的知识》,《初产的心得》之类,依照书里的指示,对妻唠叨着必须这么那么的。我怕妻不肯相信我这临时医生的话,要说什么时必定先提一句“书里说的……”,“书里说的……要用一块布来包着肚皮”,“书里说的……”,这样可以使妻不至于提出异议。后来说多了,我的话还没有出口,妻就抢先说,“又是书里说的么?”我们是常常说笑,并且希望肚里的是一个女孩子,但是我暗中仍是异常的感伤,我的恐怖似乎比妻厉害些。我每天默念着,希望妻能够安产,小孩不管怎样都行。真是“日月如梭”,到了十月二十六日(一九二七年)的上午四时,天还没有亮,我听着妻叫看护妇的声音,我醒了。她对我说,有了生产的征候。我的心跳着,赶快到岳母家里去。这时街上的空气很清新,女工三三两两的谈笑走着,卖蔬菜的行贩正结队赶路,但我犹如在山中追逐鹿子的猎人,无心瞻望四围的景色。我通知了岳母,又去请以前约定好了的医生。回到家里,阵痛还没有开始。过了一刻,医生来了,据说最快还须等到今天夜里,并吩咐不要性急。下午三时以后,“阵痛”攻击我的妻了,大约是十分钟一次。我跑去打了五次电话,跑得满头是汗。唉唉,这是劳康(Lacon)的苦闷的一声了。妻自幼是养育在富裕的家庭里,但自从随着我含辛茹苦之后,一切劳作苦痛都习惯了。她的腹部虽是剧痛,她却撑持着下床步行,不愿呻吟一声。岳母用言语安慰她,我只有坐在房后的浴室流着泪。这一夜医生宿在家里,等候到翌日的下午五时,妻舍弃了无可衡量的血液与精神,为这条小小的生命苦斗着,经验了有生以来的神圣的灾难,于是我们有了一向希望着的女孩子了。“人生恋爱多忧患,不恋爱亦忧患多,”是一点不差的。我们的静寂的家庭,自此以后,增加了新鲜的力量,同时,使我们手忙脚乱起来。最苦的是母亲,日夜忙着哺乳,一会儿襁褓,一会儿洗浴。又因为素性酷爱清洁,卧在床上也得指点女佣洒扫;又须顾虑着每日的饮食。弥月以后,肌肉脱落了不少,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宽松了许多;脸上泛着的红色,只有在浴后才可以得见。在这时,我最怕看我妻的后影。妻的专长是钢琴(piano)和英语,出了学校,对于自己所学的,没有放弃,现在可不行了。那些Maiden’sPlayer,Lohengrin的调子是没有多弹奏的余裕了。我本来也想使自己的日常生活近于理想一点,就是起床、运动、思考、读书、着述、散步的生活,但是孩子来了,一切的理想都被打碎了。我们的实际生活,不能不随着改变了。每天非听啼声不可,非忍受着一切麻烦的琐事不可了。女孩子是有了,可是还没有名字,照着通例,总是叫她做毛头(头发是那么的黑而长),但妻说照这样叫下去不行,必须请祖母给她题一个名字。我赶快写信去禀告在家乡的母亲。过了许久,便接着了母亲亲笔写成的回信,信里附着一张长方形的红纸,用工楷的字体,写着几行字,上面是“祖母年近六旬为孙女题字,乳名宝珠,学名开志。”在旁边注着两行小字,是“吾家字派为二十字:

天光开庆典,祖荫永新昭,学士经书裕,名家信义超。”这些尊重家名的传统习俗,我是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可是我还记得这是祖父在日所规定的,足敷二十代人之用。我的父亲是“天”字一辈,我是“光”字,所以祖母替孙女起名,一定要有一个“开”字的。我们接到祖母的信时,十分的欢喜感激。并且这个名字,我们是很中意。别人为女孩子起名,多喜欢用“淑”“芬”“贞”“兰”等含有分辨性别的字,“开志”这个名称,看不出有故意区分性别之意,所以我们很欢喜。有了名字,可是我们已经叫惯她做毛毛或是宝宝了,“开志”的名称,不过是偶然一用。宝宝到了第七个月时,真是可爱,她的面貌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了。细长而弯的眉毛,漆黑的眼珠,修而柔的眼毛,还有鼻子,像她的母亲;嘴的轮廓,肤色,笑涡像父亲。志贺直哉氏在《到网走去》一篇小说里,说孩子能将不同的父母的相貌,融合为一,觉得惊奇,在我也有同感。到了第十三个月,因为奶妈的奶不足,我们便替她离了乳,到了今天,她的年岁是整整的三十七个月了。这期间,她会开口叫妈妈,叫阿爸,她会讲许多话,会唱几首歌,我写这篇短文时,她是在我的身旁聒噪了。宝宝的笑声啼声就是我们的“神”,我们的宗教。她的睡颜,她的唇、颊、头发、小手,使我们感到这是“智慧”的神。她有许多玩具,满满的装在小竹箱里。我们的家距淞沪火车路线很近,她看惯了火车的奔驰,听惯了火车的笛声,火车变成了她的崇拜物。在我的观察,她以为火车是最神奇的东西,为什么跑得这么快,为什么头上有两只大眼睛,为什么会发怒似的叫号。她崇拜火车,爱慕火车。崇拜爱慕的结果,把我的书从书架上搬下来,选出厚而且巨的,如大字典之类做火车头,其他的小型的书当车身,苹果两个权做火车眼睛。在许多玩具之中,她顶喜欢的是“车”的一类,她有了三轮的脚踏车,小汽车,装糖果的小电车,日本人做的人力车的模型,独轮车的模型。

除了玩具,她最喜欢模仿父亲看书或看报。画报是她的爱人,尤其是东京《读卖新闻》附刊的漫画。她一个人睡在藤椅上,成一个“大”字形,两手举起报纸,嘴里叽哩咕噜,不知念些什么,看去她是十分的欢喜。在最近,她每天对母亲唠叨着说,“毛毛长长大大(杜杜)了,好去读书了。”她有了幼稚园读本,有了儿童画报,有了不碎石板和石笔,这些东西安放的位置,偶然被女佣移动一下,她就大声地叫喊。宝宝又爱散步,在秋天,总是每天两次,由我牵着小手到公园去,天寒了,午饭后,领着在林木道旁闲踱着,她的嘴里温着歌,路上散着黄色的落叶,月光从树梢筛在地上,一个大黑影和一个小黑影一高一低的彳亍着,于是我觉得这里也有“人生”。宝宝自己有她的歌,在二十五个月以后,便自作自唱起来。她的歌,我多记在日记里。例如:“乌乌乌乌火车,叮当叮当电车。”(在我们的屋后,有火车走过。她与火车最熟。有一天同母亲到百货店里去了回来,便独语似地念出这两句。)“鸟鸟飞,鸟鸟飞,鸟鸟飞飞。”

(到外祖母家去,见小娘舅养着的金丝雀逃走了,回来便这么唱。)“洋囝囝是要困困了,毛毛唱唱侬。”(母亲唱歌催她睡觉,她照样去催眠洋囝囝)。到了今年(一九三○年),宝宝的智慧又进一步了。

夏天买了叫叫虫来,挂在树枝上,一连几天都没有叫,我们说这叫叫虫不会开叫了。宝宝听了就唱道,“叫叫虫,不会叫,买得来,啥用场。”见了木匠来家里修门,唱的是,“木匠师父交关好,是我好朋友;做出物事交关好,是我好朋友。”夜里睡觉时,脱了衣服,口里念着,“耶稣慈悲,牧师听我,夜里保护我困觉,亚门!”(这是母亲教的,但无什么宗教的意味。有时白昼也大声的唱着,自己拍着小手)。宝宝的智慧是一天比一天增进了,这使我们担心着将来的教育问题。在我个人,是怀疑国内的一切学校教育的,宝宝现在是三十七个月了。附近虽有幼稚园,经我们来参观以后,便不放心送她进去。将来长大时,在上海地方,我们也不曾知道哪一所女子中学是优良的。听人说,甚至于有借办女子学校为名,而与政客官僚结纳,替他们介绍一两个女学生,因此募款自肥的。教会办的女子学校更不行,平时拿“耶稣”来骗人,记得几句死板板的英语。他们的宗旨不外是想培养“名媛”,预备在“时装展览会”里,穿上所谓“时装”,替富商大贾们做“衣架子”(比以man-nequingirl为职业的还要无自觉)。继而他们的芳容在上海的乌七八糟的“画报”上登载出来,大概就会有达官贵人,欧美博士之流来跪着求婚的。接着就是举行“文明结婚”仪式,请“局长”“要人”们来证婚,来宾有千人之众。汽车,金刚石,锦绣断送了一生。在教会女学毕业出来的人,大多数以这条“出路”为她们的最高的理想。上海的女子教育,我是根本地摈斥的。再说,像我们这一阶级的人,能否供应一个女孩子多念几年书,也没有把握。所以我们对于自己的女孩子的教育计划,是想由我们自己的力量,将她培养成为一个“自由人”,成为一个强健耐劳的女性。我们想就孩子的年龄(四岁到二十五岁),分做五个教育时期。按期把识字、写字(毛笔与钢笔)、儿歌、童话、儿童剧、运动(特别注重)、作文、散文、小说、诗歌、数学、阅报、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常识、历史地理的知识、筋肉劳动(特别注重)、各国革命史、人类劳动史、外国语言文字、专门技能的学习(特别注重,但以筋肉劳动者为限,使她能在农村或工厂生活)等等教她。过了二十五年,她可以到社会的旋涡里去冲击了,假使我有一天能够脱离这salaryman的生活,也许我还能做一个打铁的工人。到了那时,我更能将我的手腕磨炼得粗厚些。靠着我的双腕,使我们的宝宝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健全地养育起来,让她做一个“自由人”,做一个“勇者”,我们的宝宝呀!

谢六逸的《作了父亲》,运用了独白式的“谈话体”,具有一种诚恳真率的风格。

全文始终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叙写女孩出生前后自己和妻子的真情实感。作者叙写妻怀孕到第八个月时,妻的喜悦心情,以母性爱克制对生第一个婴儿的疑惧与“我”对第一次做父亲时难免的“恐怖与怜惜”。叙写在妻怀孕时期的前半,“我”在旅中写了长篇通信寄回,“到妻怀孕的第七个月时。

我索性硬着头皮辞职回家来了”。又叙写“自己搜集许多关于妊娠知识的外文书籍,要妻依照书里的指示办”。真实地表现了“我”对妻子的关爱。文章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接着叙写妻子临产前“我”的心情:“我的心跳着,赶快到岳母家里去。这时街上的空气很清新,女工三三两两的谈笑走着,卖蔬菜的行贩正结队赶路,但我犹如在山中追逐鹿子的猎人,无心瞻望四围的景色。”

作者如面对故人,具体、生动而又真挚地述说了“我”的紧张心情。谈话贵在内容真实、感情真挚。谈话的这一特点,也体现作者抒写“我”有了女儿以后“我”与妻子日常生活的变化。作者在谈话般的叙述方式中,又插入请母亲为女儿题名一节,既反映了旧式家庭的传统习俗,也表现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一代男女平等的进步思想。作者具体描绘女儿七个月时的音容笑貌,两、三岁时的兴趣爱好、心理活动及其童心稚气,一方面表现了女孩心智的成长过程,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我”的舐犊深情。文章的结尾,借担心女儿将来的教育问题,揭露了三十年代旧上海女子中学与教会办的女子学校或募款自肥,或培养名媛、替富商大贾们做“衣架子”的本质。文章结尾,照应题目,谈及作为父亲,要用自己的力量,将女孩“培养成为一个‘自由人’,成为一个强健耐劳的女性。”这个教育计划与目标,反映了作者进步的教育思想。

在文字上,全文基本上用口语,但也偶然用书面语言与英语词汇。个别书面语言与英语词汇,夹杂在口语中间,没有什么不和谐之感,反而别具一种妙趣,表现了作者的个性,反映了他的学养,同时形成了精炼的文风。

在结构上,全文没有分段。这与作者运用第一人称的谈话体有关。唯其不分段,才表现了作者迫切要将女儿出世前后自己的所思所感所虑向读者一吐为快的心情。(潘颂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