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甩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愤愤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间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缘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吱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毋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第二十二回)
本来宝玉是好意调解此事,史湘云发火,还有点道理,说这个“戏子”与黛玉相像,本是凤姐启示的,她不过将大家的想法说了出来,她并没有讲错;黛玉指责宝玉显得忒过无理,她将今日贾母为宝钗过生日,还大演其戏的妒忌和不满,对史湘云的怀恨在心和对宝玉公开说她“多心”的不满,一起发泄到宝玉身上。宝玉被黛玉搞得里外不是人,黛玉不反思自己小心眼的性格弱点,一点不管宝玉维护、爱惜她而得罪了史湘云的情意,气得平时一味迁就她的宝玉也灰心透顶了,气得大哭起来。
而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她稍一争吵,就将矛盾扩大化,竟然说“一辈子也别来”,可见她小题大做,恶化矛盾的习性。如果不是碰到宝玉这样特别与她知心、脾气又好的出奇的恋人,如果换做别的人,一万个恋人也要被她踹掉了,一万个恋人也要逃之夭夭,对她敬而远之了。
总之,林黛玉最不智的是经常有意无意地误解宝玉,不和宝玉做必要的沟通,不和宝玉联手奋斗,缺乏慧眼和慧心,终于酿成爱情的苦酒。
●认准情人,生死与共,却缺乏慧眼和慧心
林黛玉认准宝玉为情人,愿意和他生死与共,这是她的心气高傲,凡事追求完美的反映。宝玉容貌出众,性格温和,因为她与宝玉从小生活在一起,互相了解得比较彻底,她熟悉宝玉。
她与宝玉有思想上的共同点:反对热衷仕途经济的人生道路,又都想通过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父母长辈包办、由媒妁之言来决定婚姻。这两条,对现实社会有一定的叛逆性。
可是后面一条,他们的这种婚姻观的产生,也是贾母创造的条件,她让他们自小一起亲密地共同生活,让他们相互有了知根知底的了解,并在耳鬓厮磨的亲密相处中产生了爱恋的感情。
由于贾母对他们两人的特别的亲密、疼爱,特别的保护和庇护,于是在贾府众人的心目中,都认为宝玉与黛玉的婚事是必然的事。直接议论宝玉与黛玉婚事的就有好几次。如:
一次,宝玉的脸烫伤了,众人不约而同地去看望。聊天中,凤姐笑着与黛玉开玩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第二十五回)凤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黛玉开这个玩笑,影响是非常大的。
另一次,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向尤二姐介绍贾府的情况时也说宝玉已经“有了(婚姻的对象),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第六十六回)
可是,黛玉的性格缺陷,竟然使她与性格温和、万事忍让的宝玉也会经常地发生龃龉、冲突,甚至激烈的争吵。
开头,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彼此感情融洽,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因要求完美而常有责难,因相处亲密而常有料不到的矛盾)。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第五回)
后来渐渐地产生越来越大的心理隔阂。甚至还互相产生了极不应该的不信任。尤其是张道士与贾母议论宝玉的婚事,他热心地要为宝玉推荐女家。为此黛玉心中不快,与寻事宝玉生气,不欢而散。那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
宝玉本是个没有心计,不会揣摩别人心理的人,他对黛玉有这样的心理的隔阂确不应该。林黛玉也有同样的缺点,她听宝玉如此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本应该心细的黛玉也粗心对待,伤害了宝玉,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战战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作者评论说:原来那宝玉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没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因为种种语言之间的误会,两人虽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这一次,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下,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
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见比往日闹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
他们两人这么赌气斗口,误会越闹越大,越收不了场。袭人聪明能干,善于思考和揣摩人的心思。她听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
袭人一语中的,讲准了宝玉不善体会黛玉、体贴黛玉的错误之处。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
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得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
紫鹃也点中了黛玉的毛病。总之,宝玉和黛玉都不善为对方着想,都只着眼于自己所受的委屈。
宝玉心疼黛玉,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
聪慧善良忠诚的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地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宝玉和黛玉不善于共同相处,将极其有利的关系弄僵,还连累聪明丫头束手无策,只好陪着流泪。
接着还是聪明灵慧的袭人设法打破僵局,她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
这本是打破僵局的妙语,袭人让宝玉找到具体的题目来检讨,然后给林黛玉以台阶。不想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
黛玉在这种时刻,智慧不够,她不仅未能与袭人配合默契,听着袭人的赞扬,只要不响即可。她却愚蠢地继续扩大事态,逼得宝玉更为生气,于是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他们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就要大倒其霉了,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服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宝玉和黛玉的无端争吵,连累袭人和紫鹃互相怀疑、埋怨。幸亏她俩聪慧善良,器量大,品格高于常人,日后并未造成疙瘩,如果换做两个平常的丫环,双方由此结成怨家,斗个你死我活,他们两个做主人的岂不更要麻烦和倒霉。这两位可爱忠诚的丫头,因为主人的愚行而无端受到严厉责备,宝玉和黛玉在一旁噤若寒蝉,或者继续赌气,竟不为两人辩白,如果换成别的丫环,以后谁还愿继续为他们在危急时出力?
袭人和紫鹃是极其难得的忠诚无私、全心全意为他们服务的丫头,她们以后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护、帮助他们。这种优秀的仆人是非常难找的,他们有着这么好的侍候人,白白浪费了她们的心血和能力,造成自己彻底的失败,其中的教训是非常深刻的。
宝、黛两人的错误还在继续发展。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