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易青在床上翻了身,一下子清醒了。
晨曦透过破旧的窗棱照射在施易青的脸颊上,带着浓浓的暖意烘焙着身上单薄而潮湿的衣裳,她顺着那光线怔愣着凝神望去,只见细微的灰尘在阳光下肆意漂浮着,被夹杂在浑浊的空气里顺着她的呼吸闯入胸肺里。
施易青捂着嘴角咳嗽了两声,紧绷的额角上敷着湿漉漉的手巾,她蹙着眉头拿了下来,意识到早先的它应该是浸透过热水的,如今应该是搁置了一个晚上,敷在额头上才会如此的难受。
她懵愣着握住凉透了的手巾,下意识的转动着眼睛看了一下四周,绵延开来的视线四处撞壁而回,眼前陌生的环境里堆满了厚重灰尘的杂物,这里倒是不像是能够住人的地方。
勉强吞咽了几口唾沫湿润着干涸的喉咙,施易青撑着软弱无力的身子试图坐起来,只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冷汗便自燥热的身体里流淌出来,黏腻着单衣贴服在肌肤上,难受之极。
有人轻手轻脚的推开不远处的房门,在满室的晨光之中疾步行到施易青的面前蹲下:“你好点没有?一会儿等师父醒来就会问你的事情,到时候记住有嬷嬷会帮你,只要你别乱说话就是了,记住了没?”
施易青蹙眉逆着光线望去,眼前女子一身浅蓝色僧袍装束打扮,清汤寡水的面容上布满了焦躁紧张,心下生疑,还待要问,就瞧见那人偷偷的从怀中掏出一张薄饼塞到了她的手中,起身蹑手蹑脚着开门疾步离去。
饥肠辘辘的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狼吞虎咽着吃了起来,本就干涸的喉咙越发的难以忍受起来,恢复了些力气的施易青撑着身子四下张望着寻水,颓然发现除了身上的衣服能够挤出汗水来,就剩下手中巾帕里的冷水了。无奈之下,施易青张着嘴巴候在巾帕下方,双手用尽全力拧着手巾挤出水来,直到力尽方休,如此三番两次,倒是暂时解了她口渴的危机。
施易青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头上沾染的油星,稍微垫了垫饥的她勉强撑着高烧不止的身子坐了起来,清醒了一下模糊的意识,顺着视线四下打量着。
这里不是冷宫。
当这个意识从心窝里蹦出来的那一瞬间,施易青微微怔愣住了,她慌乱着想要寻找到更多能够证明自己在哪里的线索,却发现眼前能够接触到的事物少的可怜。
她,这是在哪里?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施易青依着冰冷的墙壁坐着,虽说是身体冷热交替着让人难受,却也让她清楚得知自己存活的事实。
施易青怔愣的瞧着眼前这双洁白细嫩的手,错愕着去寻记忆中被李炽用剑砍伤,横贯整个右手手掌,却凭空消失的伤疤。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施易青勉强压抑住心底里的慌乱,仔细在自己的身上翻找,除了身上这件单薄而陈旧的衣裳,再无旁的物品傍身。她微拧着眉头,褪下衣裳去瞧自己的左肩,施家独有的刺青横在她的眼前,栩栩如生的木莲花象征着她卑贱而低微的身份,屈辱的夹杂在她的生命之中。
犹记得多年以前,她以妾室的身份被父亲施敬然送入三王府,难以释怀当李炽褪下她玫红色嫁衣后,瞧见这朵木莲花时那屈辱悲愤却有强装淡漠的眼神。那时的施易青以夫为天,为了讨好李炽,甚至不惜自己拿着烙铁将那刺青抹去,仅仅只是为了能够博得李炽一笑。
彼时的她年少不曾明白,有形的刺青虽然能够抹去,却也无可避免的留下狰狞的伤疤,更何况那屈辱的标示已然深种李炽心窝,再难拔出。
施易青颤抖着手指缓缓抚摸着肩上的木莲花,泪水翻滚而落,夹杂着重获新生的漫天惊喜,神色复杂的抱紧自己蜷缩在角落里。
发生过的一切都难以解释,到底是庄生晓梦的幻境,亦或是老天爷额外与她的恩赐,施易青说不清楚,更加说不明白。然而她清楚的知道,无论这是梦还是现实,她施易青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是拖着残破的身子苟延残喘,更加没有生活如坠地狱般的冷宫里,虚弱的身子虽似高烧不止,却也难以阻挡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朝气与活力。
她还活着,或者可以说成,她重新活在年少之时。
施易青蓦然记起自己弥留之际的不甘与呐喊,那时的她绝望而悲愤,即便是目睹仇人下场,更是一解多年积攒下来的仇恨,却依旧无法抚平她冤屈的灵魂。如今,她果真还活着,重新以施易青的身份活下来。
仔细打量了一下身处的房间,杂乱无章的物件堆叠着,多数都是破旧的款式,看上去已然多年不曾动用过。施易青微微蹙眉去摸被褥下铺满的稻草,湿漉漉的触觉传递过来,她有些厌恶的紧了眉头,仔细用身上遮盖的薄被擦了擦手掌。
这里应该不是施府。
施易青嘲弄的轻笑一声,呢喃着说道:“杨恋香那个贱人再怎么恨我,也不会让堂而皇之的让施家四小姐住在这种地方,还是高烧不退的扔在一旁。”
犹记前世,施家庶出四小姐的施易青尚未出生便被扣上煞星的名头,更是请来京中德高望重的慧心师太解煞改命盘。等到她好不容易长至五六岁的年纪,因着施敬然怕她阻碍自己升官之道,迫不及待的寻了一个错处,就将施易青送给了远在老家的一房远房亲戚。
刚开始的几年里,施家还曾送些银两过来,那房亲戚虽是畏惧着施易青的煞星命格,却也不好薄待与她。岂知,随后的几年里变故突生,施易青又不得不被那亲戚送去乡下劳作养活自己,再不复官家小姐应该有的样子。
长至十一、二岁,一日夜里她险些被人玷污,挣扎着打翻了屋子里的桌椅,吵醒了屋中旁人,勉强保住了自己的贞洁,却也明白这里是再也待不得了。随后还未曾等待天亮,施易青就被那户人家打包送到不远处一座庵庙,说好听点便是带发修行,说难听点就是被流放至此。
施易青扯了扯黏腻在身上的单衣,本该是原色的里衣如今瞧不出原来的颜色,她迎着照射进来的阳光苦笑:“看来,自己还真是在静心禅院了。”
想着即将到来的转折,施易青敛了笑容,抬起手捂住青白脸颊,遮挡住面无表情的神色,沉寂着依靠在墙角,意识却飞快的旋转起来。
前一生的她单纯无知,即便是在外沦落多年,在被施家接回京城时,她依旧可笑的以为只要将施家所有的人都讨好,所有的人也会对她一般无二的好。直到被打的痛了,痛的醒了,愚蠢的她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泪流满面的懊恼不休,她才明白,她才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仇恨,什么叫做憎恶。
如今,即便老天慈悲,让她重生,她便再也不会犯这等低贱的错误了。再也不会!
施易青倚着墙壁强撑着意识站立起来,酥软的身子仍旧是用不上什么力气,好在简单的休息过后,灼热的体温稍稍降了一些,不再烧的让她头昏目眩,意识不清。
倚着墙缓慢向前行去,深藏记忆中的痛楚没有顺着足骨传来,施易青难耐欣喜的笑着,十年幽禁冷宫的折磨远不及被李炽断了双腿的剧痛,那失去能够行走天地间自由的磨难悲痛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无时无刻不再刺激折磨着她。
施易青惊喜难耐着,脚下踉跄的行到整间屋子里唯一的一扇木窗前,提手推开,阳光倾斜而下,将单薄瘦弱的她笼罩其中,带来阵阵温暖。
她仰着头深深呼吸着空气,自由的味道泛着一股灼烧的痛感传来,初秋的阳光炽烈火辣,延续着夏日里的余威,令人分辨不清如今到底是夏天还是秋日。
急促的脚步声在房屋门前顿住,施易青回身望向门口,满是灰尘的阳光中,一张青白的脸阴晴不定的瞧着立在窗前的她,倨傲紧绷的嘴角张开,声线里似是带着一丝的不满:“辛夷,随我出来,师父叫你。”
施易青眸色复杂,神色却温柔缱绻着笑应道:“是,开惠师姐。”
木莲花,又称辛夷,一种能够入药的植物,却低贱如尘土,远不及代表施旋新身份的杜丽牡丹来的雍容富贵,出身高雅,绝世无双。
施易青勉强撑着身子随在那尼姑身后,步出破旧的房舍,绕上羊肠小路,往主持师太所在的东院去了。那人步履急促,似是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赶着她一般,紧随其后的施易青步履轻飘,脚下宛若踩在棉花上似是毫无着力点,只能凭借着意识牵动着身子,一步步向前行去。
主持师太一身素色长袍端坐蒲团之上,左右两边俱是双手合十的光头尼姑,其中站至最末的便是之前给她送来薄饼的女子,依旧是清汤寡水的面容,可那微垂下的脸颊上撤去了所有的表情,只剩下一片漠然。
行在前方的开惠尼姑双手合十的朝着主持师太行了礼,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清冷的开了口说道:“师父,辛夷已到。”
轻念佛经的主持师太顿了顿拨弄佛珠的手指,张开枯井一般的眼睛直视着端立中间的施易青,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重又拨弄着佛珠说道:“辛夷,你可知罪?”
一道道似有如无的视线直射而来,或是暗藏讥讽嘲弄,或是漠然旁观,就连之前在她面前表现出万分关切的女子也换了一副嘴脸立着。施易青双手合十坦然而立,恭敬有礼却不卑不亢的回道:“回禀师父,辛夷不知错在何处,还望师父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