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幽禁城堡(1)

母亲,我决定再去找个媳妇。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的媳妇了。

楔子

我亲爱的朋友:

你永远也想象不到,我在都城遇到了什么。那个奇妙的雨夜,将是我一生最美的夜晚。

她是魔女,也是女神。

我知道我的死期就要到了,我心平气和地迎接它的来临。因我曾饮甘泉,所以我未有遗憾……

--贝隆子爵书信集残卷(暮色历20年3月19日)

“您真是太有眼光了,这本《贝隆子爵手稿集残卷》是几百年前的禁书。”书店的老板将破旧的书册递给面前的青年,压低声音,“对所有热爱秘史的人来说,它是无价的珍宝。”

青年接过书册,掏出钱袋:“好吧,我愿意出两个银币。”

梦魇

每一个清晨都是黑暗的果实,每一抹暮色,都是梦魇的温床。

--《幽禁城堡》序章,鹿琴著

夜晚,在梦中,她又走进了那座石塔。

蜡烛的火光摇曳,只能在黑暗中照出一团昏昧。她沿着盘旋的楼梯一阶阶向上,赤裸的双脚踩踏着的地毯柔软却冰冷。眼前不甚清晰,她却在心中明白周围的一切应该是怎样。

再上两个台阶,墙上会有一幅壁画。楼梯顶端的墙边,放着来自于东方的花瓶。

走到第二层,向右转,风从窗中漏进来,薄纱的窗帘轻轻摇曳,发出的声响好像一个人细细的低吟--你回来了。

她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回应着这句话。

对的,我回来了。

手中的蜡烛骤然熄灭,黑暗将她的周身包裹,风像一双冰凉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惶恐地站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仿佛,她真的久已远离,今又回归,那低吟缠绕在她耳边。

你回来了。你是属于这里的,不管在何处,你都会回来,不再离开。

她在霎那间慌乱起来,努力想甩开这些缠绕。

不,不是的,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不认识这里。

壁炉中腾地冒出熊熊的火光,黑色的影子在墙壁上变成一根根黑色的藤蔓,缠绕向她的身体,她转身想逃,已被紧紧捆住。

墙壁上的影子化成了一个女子,慢慢向她走来。金棕色的长发妩媚地散着,双瞳是鲜血的颜色,胸前红色的蔷薇链坠流转着魅惑的光晕。

你回来了,这次,你将永远不会离开……

她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放开我!我不认识这里!你是谁?

女子微笑起来,是啊,我是谁?

她茫然地愣住,心脏突然如被捏住般紧缩,不敢置信地伸出手。

手指触摸到冰冷的镜面。

她的面前,是一面镜子,对面的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

黑暗的塔内突然大放光明,铺天盖地的红色向她袭来!

她猛地睁开眼,从床上翻身坐起。

侍女惊慌地入内,点亮床边的灯:“大公妃殿下,出什么事了?”

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镇定地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给我倒杯水。”她擦汗的手触到了什么,心中骤然一凉。

项链,那条项链不知何时挂在了她的颈中。她用颤抖的手一把抓起胸前的链坠,宝石雕刻成的蔷薇花有着血一般的颜色。

这条项链,她从来都没有佩戴过,它现在明明应该在她的首饰匣中。

她的浑身一片冰凉。

枕边的书在她慌乱中啪嗒跌落在地。

她下意识侧首,地上,打开的书页上用血色的线勾出了这样一句话--

总有一天,她会和这条项链一起,重回人间。

暮色历100年5月15日,阴。占星师卜算,今日大凶,诸事不宜。

御医所的医官们在帷帐外用诚惶诚恐的语气颤声问:“陛下的病情已不容拖延,大公妃请早做决断,到底是保守治疗,还是冒险一试?”

她有点想笑,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尊称她为大公妃。那个从来不屑于看她一眼的男人的命,居然会由她掌控。

假如他的病好了,她会变成弃妇。

假如他病死了,她会变成寡妇。

到底是选择做弃妇,永远住进幽禁城堡中,还是选择做寡妇,而后变成卡蒙公国的第一位女大公兼最后一任大公?

优劣似乎显而易见。

她轻轻敲了敲手中的羽毛扇:“一群无用的蠢才,你们暂且保守治疗。立刻发下榜文,征召能够治疗大公陛下病情的人。各地增派军队,多加五千士兵守护都城,防止变乱。如果军队不够,我会让帝国派来。”

医官与在场的官员们喏喏地答应。她站起身,浮起一抹有些恶意的微笑:“另外,去请茉琳伯爵小姐来看看陛下吧,就说是我叫她来的。想必她和陛下都在彼此思念,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一片静默中,她转身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大厅。丝绸的裙裾沙沙作响,缎鞋的薄底踩踏在厚厚的维亚斯毛毯上,有微微凹陷的柔软,女官们一言不发地匆匆跟在她身后。

她在长长的走廊正中停下脚步。

墙壁上,历代大公妃的肖像逐次排列。这些肖像都出自那个年代最好的画匠手笔,栩栩如生,镶嵌在花纹繁复的金框中。画像下方纯金的铭牌镌刻着她们的名字和生卒年代。她们都穿着厚重的礼服,摆着相似的姿势,面带微笑,俯视着她们的继任者。

总有一天,她的画像也会悬挂在这里,亦会有一块铭牌记录着,白丝绮·斯坦大公妃,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如果到那时,这个小小的公国,这个宫殿还存在。

她向这些前辈们回了一个笑容,对身后的女官们说:“这些画框有些黯淡了,让工匠来保养一下吧。”

女官们躬身应下,她继续向前走,书房中已经堆积了一大堆的文件,等待处理。

她能够想象那些大臣们看到她走进书房后的表情。

“公国必定会亡在这个女人手里。”

无所谓了,反正从她嫁过来的那天起,他们就这么说。

在这些人眼中,她就是居心不良想毁掉公国,所以,他们千方百计想将她送进幽禁城堡中,没有丝毫良心不安,所以,此刻她也没必要顾忌什么。

“这件事到底会怎样结束呢?”她也不知道。

朝阳透过落地的大窗,红色蔷薇的链坠在她的胸前闪闪发亮。在走廊的尽头,她向右转,拖曳的长长影子拂过悬挂在墙壁上的第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有着浓密的金褐色长发和碧蓝色的眼睛,华贵的长裙包裹着她的身躯,一枚红色蔷薇吊坠的项链挂在她天鹅般优雅的颈项上,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奇特,唇边的笑容似乎带着一丝嘲讽,一丝期待。

画像下的铭牌,没有她的生卒年份,只刻着她的名字--玫兰妮·斯坦大公妃。

禁忌的书册

他得到了那样东西,那时,他不知道,它将带来什么。

--《幽禁城堡》第一幕第一节,鹿琴著

“两位真是太有眼光了,这本《贝隆子爵书信残卷》可是一份十分隐秘的手卷,除了我这里,别的地方一定买不到。如果你们有兴趣,我算你们九折。”

妙妙书坊的老板陪着殷勤的笑脸,如斯介绍。

此时这间小小的书坊中只有两个客人,一位是身穿麻色长袍的美貌青年,有一双罕见的绿色眼睛。另一个小哥儿则浑身上下黑漆漆的,只有脸挺白。他一言不发酷酷地站在那个绿眼睛青年的身边,目光在一堆画册上打转。

麻色长袍青年合上手中那本陈旧的书册,文雅地笑了笑:“抱歉,这本书讲的是三代大公时的事情。我只对一代大公时期比较感兴趣。”

青年将书册放回柜台上,老板有些遗憾地搓搓手:“要是放过这本书,就会错过好东西啊。一看客人你就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你应该听说过鹿琴吧。”

青年立刻说:“那是阿尔卡丹最有名的剧作家,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大名。听说他出生于卡蒙公国,但现在被禁止入境,他的作品也禁止出演和出版。给他惹来灾祸的那个剧本,好像就是最著名的《幽禁城堡》?”

老板小心翼翼地四处看看,低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鹿琴的那部《幽禁城堡》就是根据这本《贝隆子爵书信残卷》写的。明白了吧……”

青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兴趣十足,重新拿起那本旧书。

老板眯起眼睛:“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对比一下。今晚有个巡回剧团,正好要上演《幽禁城堡》。这里是边境自由区,正式到了国界线内,可就看不到了。”

青年爽快地付了两枚银币,买下了那本书。那名黑漆漆的少年忽然开口问:“大公……就是大公主吗?”

老板愣了愣,呵呵笑起来:“小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卡蒙只是公国,我们的君主没有称为王的权利,只能称为大公。”

卡蒙公国始建于八百多年前,这块土地原本隶属于丹丁王国,暮色战争时,整个阿尔卡丹大陆饱受魔族侵害,丹丁王国的不少贵族都投靠了魔族。小国王年幼,他的叔父斯坦公爵坚定地保卫着国家,于是,等到战争结束后,军队和大部分平民都更加拥戴斯坦公爵,而非国王。甚至有人提议让斯坦公爵做国王,也引来了已经长大了的年轻国王的不满,国王与公爵的关系日益恶劣,形式一度尴尬。

最终,在圣教会和其他几个国家的协调之下,斯坦公爵划了卡蒙一带,成立卡蒙公国,名义上斯坦公爵仍称为大公,而非国君,实际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丹丁王国在一百多年前被奥修帝国吞并,丹丁王国的最后一位公主嫁给了奥修帝国的皇帝,他们的儿子,后来的奥修皇帝声称因此拥有卡蒙公国的血脉继承权。

奥修帝国虽然垂涎卡蒙公国许久,但一直都没出兵。可能是因为卡蒙公国太小了,奥修皇帝懒得动手,更想不费一兵一卒轻易取得这块土地。

近一年之前,老大公病逝,他的独生子西罗·斯坦继任为新大公,为了稳定局面,被迫娶了奥修皇帝的妹妹白丝绮公主。

“假如大公陛下没有后代就去世,这位帝国公主会代替他成为女大公。假如公主为大公生下了继承人,这个孩子身上有奥修皇室的血液,奥修皇室更加拥有公国的血脉继承权。总之,这里早晚会变成奥修帝国的疆土吧。”

老板叹息着摇摇头。

“听说一代大公妃玫兰妮的诅咒会落到每一个嫁到斯坦家的女人身上。我倒是希望她诅咒诅咒这位白丝绮公主。”老板嘀咕完,又呵呵笑起来,“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两位可别向帝国告发我啊。”

那位文雅的青年微笑道:“请放心,我们只是普通的旅人。”

他身边的黑衣少年突然扫去满脸迷离,皱起眉问:“为什么?为什么想诅咒那位公主?”任何一头雄性都不该诅咒公主这么卑鄙!

老板怔了怔,文雅青年立刻说:“对不起,我这位同伴比较有骑士精神,喜欢呵护美丽的少女。”

老板这才又僵硬地扯扯嘴角,含糊地打了哈哈:“大公没有姐妹,现在更没有女儿,他唯一的姑母伊莎贝拉公主前年就过世了,所以,小哥你想见公主,只能到别国去了。”

他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说,想暂时解决公国被吞并的危机,就只有一个方法--让白丝绮公主没有子嗣地死在大公之前。

黑衣少年浑身散发着寒意,看向那位文雅的青年。

青年无辜地笑了:“白丝绮大公妃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不过已经结婚了。”

黑衣少年绷着脸,一字字说:“母亲说过,绝不能做第三者,把爪子伸向别人的妻……”

文雅青年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向屋外。

老板呆呆地站着。

苍天啊,大地啊,他听到了什么!有人要对……喔,他要记下这一切!说不定就能变成第二个贝隆子爵,不,呸呸,这太不吉利了,应该是第二个鹿琴……

老板正要从柜台中翻出纸笔,刚刚那位文雅的青年突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根本没有发现,青年是何时回来的,好像眨眼间凭空出现一样。

不不,不是那个青年。

虽然穿着同样的衣服,有着同样的绿色眼睛,同样让人目眩的奢华容貌。可他的脸侧是一对尖尖的耳朵。

精灵!是一个精灵!

精灵缓缓露出一丝圣洁的笑容,抬起左手:“抱歉,你必须忘记今天的一切。”

眼前一晃,他的脑中一片迷茫。

肯肯冷冷地站在荒野中,眺望前方。

熙熙攘攘的市集近在咫尺。过了这个集市,就正式进入卡蒙公国境内了。

一路上,格兰蒂纳甜言蜜语地和他说,在卡蒙公国,有很多很多美丽的公主--果然是假的。格兰蒂纳为了那条能够开启宝藏大门的项链才到这里来。但自己对宝藏没有兴趣,他只想快点找到媳妇,带她回到窝里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找个媳妇,真的这么难吗?

他忧郁地站着,格兰蒂纳走到他身边,肯肯沉默地向旁边转了转身,他现在不想理会这个骗子精灵,只想静静品味一下寂寞。

格兰蒂纳柔和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你大概会认为我是骗子,可我也觉得,你有些狭隘了。难道,只有那些出身于王室的,有着世俗头衔的女子,你才承认她们是公主?”

肯肯皱眉,动了动,他没太明白这句有点绕的话。但他知道不能被这个精灵绕进去。他继续选择沉默。

格兰蒂纳接着说:“比如,敏妮是不是公主?她不是国王的女儿,你就认为她是假的了吗?”

肯肯立刻说:“敏妮她是公主,她是特别的。”提起敏妮,他的胸口又隐隐作痛。

“并不只是敏妮,这世界上,每一朵花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少女,都是公主。”格兰蒂纳的指尖晕出光晕,地上含苞的野花在光晕中徐徐绽放,瞬时铺满山岗。

“只要你懂得欣赏,懂得珍爱,总会找到属于你的公主。”

肯肯的视线不由自主被那双绿色的眼眸吸引,仿佛有股清澈的泉水,在冲刷他的心,也灌进了他的头壳,让他迷茫。

格兰蒂纳温和地微笑:“这样吧,如果你一时想不明白,我们先去市集看戏,我请客。我一直觉得,戏剧是人类美的精华的体现。”

市集中,不算很大的剧院门前已经挤满了人。

来自邻国的著名剧团将演出在卡蒙公国属于禁忌的名剧--《幽禁城堡》。

幽禁城堡

夜晚来临,他走在黝黑的街道上,对即将到达的地方充满期待。那里,命运正等着他。

--《幽禁城堡》第一幕第二节

她握着戏票,排在长长的队伍中。

这里是卡蒙都城的一个秘密剧院,今晚,这里上演的剧名叫《骑士、巫女和小屋》。在这里排队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逃避检查所用的化名。这部剧的真正名字是--《幽禁城堡》。

这部剧她曾看过数次,但,现在站在这里,却有一种违背禁忌的快乐。

剧院的舞台不大,椅子很陈旧。演员都没有名气,演得也远不如她曾看过的好,可,看着男主演用冷静的声音说出那悲伤的台词时,她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涌出眼眶,拼命地拍手。即使他一点都不帅,一点都不符合她心中的想象。

散场了,她依依不舍地站起身,跟着人流走出了剧院。

出了暗巷,观众们低调地匆匆散向四面八方,她沿着幽静的小街向前走。身后不远处,有个年轻的男声从出了剧院起,就在喋喋不休地对剧情品头论足。

“……我还是觉得,第二幕最后那一小节有些不合理。男主角知道自己要被杀死了,在不清楚原委的情况下,不是选择逃生,而是选择跳河自杀,既然他会游泳,何必安排他自杀?”

她实在忍无可忍,猛地回过身,对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忿忿说:“喂,看不懂就别胡乱评论!你能明白他那时候的心情吗?最爱的人要杀死自己,他在万念俱灰的情况下选择主动放弃生命,这有什么不对?!”

说话的人和他的同伴吃了一惊,一时都愣住了。

一直在发表评论的年轻男子挑起嘴角:“哎呀,好像碰到了一个狂热的戏迷。”

他身边的那个男子低声说:“马休,别和小姑娘呛声。”跟着对她礼貌地躬了躬身,“晚上好,美丽的小姐。我的同伴对这部剧发表了一点评论,可能与您的观点不同,请不要介意。夜已经深了,您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她冷冷地说:“发表评论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把无知当成真知灼见,洋洋得意地乱说一通,那就有点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