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高谊托风尘,斗酒只鸡珍远别 (1)

清辉怜玉臂,砧声午夜感深情

韦济刚由城东景德坊轩辕庙访看术士孙甑生回来,见杜甫长揖马前,忙将从人喝住,下车相见。一面屏退驺从,自和杜甫步行到家。入内落座之后,因见杜甫形容憔悴,衣冠也颇敝旧,问知别后数年来的光景,便劝他道:“以子美之才,断无长此落魄之理。愚兄近年勤习玄理,颇知此中消长盈虚之道,觉着人生朝露,越发甘于淡泊。还望子美养机待时,不以升沉为念才好。方才所说那些愤世嫉俗的话,以后不要再对旁人说了。故交重逢,我们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惜今天杨丞相晚宴,在座都是王公大臣,我不得不奉陪末座,改日我再专诚拜访,同谋一醉,细谈别况罢。”

杜甫知道韦济平日专以黄老之学和引进方士迎合君心,与李白的求仙好道、精研玄理迥不相同。此人平日虽不贪收贿赂,对友也颇情长,偏爱交结一些无聊的道士,说上一些无稽的话来表示他有高世之想。其实,这正是他不高明的地方。照老朋友的情分,恨不能劝他几句。无奈正当事急求人之际,万一忠言逆耳,引使不快,非但钱借不成,还辜负了他平日爱才美意。话到口边又缩回去,正想如何开口,两个妙龄侍女已分端了两盘精致的点心走进,朝宾主二人半跪献上。

韦济笑对杜甫道:“我方才在庙里吃了一顿素斋,没有吃饱。这是家厨所制的百花糕和鹅掌羹,羹里下有鸡肉小饺,请稍微进点点心罢。杨相招宴,必须早去,吃完就要和你改日再谈了。”

杜甫正端起那鹅掌羹,便听出主人口气,表示吃完就要起身,知韦济并非有心逐客,到底贵贱悬殊,时间又这样匆促,好容易见到一面,再会不知何日,家中一二日内就要断炊,这话如何说法?只顾盘算,那么鲜美的一碗鹅掌羹竟会随口吞下,含而不知其味,百花糕也忘了吃。心情烦乱中瞥见韦济朝内中一个最秀美的侍女耳语了几句,也不知说些什么。因见主人快要吃完,并命另一侍女传命准备车马。心里一急,又想开口。

韦济笑道:“我已命人备马,先送子美回去,三日后必往拜访。近来酬应较忙,费用日多,未能多所奉赠,暂送白银三十两,略供茶酒之费。你我知交,幸勿见拒呢。”

杜甫话未听完,见侍女已将银子取来捧上,心中自是感激,接过之后再三称谢。

另一侍女来报,车马业已备齐。杜甫也就起身作别。

韦济笑道:“此时天已不早,我命人送子美回去,马已备好。请先走一步,我还要到后面换了衣冠才起身呢。”

杜甫推辞不掉,只得谢了。门外早有一名健仆备好两匹快马候在那里。

韦济亲送杜甫出门上马,并说“三日后必往访看”,方始回转。

杜甫赶到家中天已黄昏。杜妻杨氏拉着爱子宗文正在倚门凝望,一见丈夫乘马归来,另外还有一骑陪送,料知所访韦左丞已然见到,心才略放。等杜甫打发来骑走后,同到里面,便忙着把事前准备好的麦饭热好端来,并说那盘腌芹菜是刚采来的,要杜甫多吃一些,有话等吃完再说。

杜甫早把银子取出,放在桌上,几次要开口,都被杨氏拦住。不愿辜负她的好意,匆匆把饭吃完,边擦嘴,边笑道:“韦左丞送了我三十两银子,又可以过个把月了。”

杨氏笑道:“什么话还没说,先提银子。这,我早看见了。你怎么吃得不多,是嫌没有荤么?几时找到韦左丞的?”

杜甫这才把几次寻找韦济,人不在家,站在门外苦等的经过说了出来,还叹了口气。

杨氏知道丈夫心意和身受之苦,忍不住眼花一转,又笑道:“你怕我听你说出前半段难受,所以一开口就先提银子。其实,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这类事何止一回呢?唉,像你这样人,会有这种境遇,真是的……”话未说完,眼花二次一转,又忍了回去。跟着又道:“你的好朋友岑参因在长安久不得志,严季鹰走后,他更无聊,今天午后前来寻你,说他本来打算还乡归隐,又觉就此老死山林心中不甘,想起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和他曾在季鹰家中见过两面,打算去试一试,不久就要起身了。”

杜甫闻言大惊道:“岑参要走了么?他虽中进士,当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官小俸薄,人又豪爽,光景和郑虔一样清贫。此行置备行李定必艰难,行期又是这样急迫。好在天时尚早,相隔只有数里之遥,待我把这银子分一半给他送去,就便和他话别,也许这两天和他一起,我暂时不回来了。”

杨氏见丈夫边说边往外走,忙赶上去,伸手拉住道:“你平日人很安详,只一沾上朋友的事,就是这样心慌,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杜甫忙道:“别远会稀,怎得不慌?有话快说,天不早了。”

杨氏道:“岑君正因行李艰难,还要筹办旅费,走时留话,这几天内不会在家。你如前往话别,必须在第六天的早上呢。”

杜甫道:“这真不凑巧,单单今天出去跑了一天。不然,多见一面也好。”

杨氏请杜甫坐下,又递过一杯开水,笑道:“好朋友当然惜别。可是你今天如其见不到韦左丞,拿什么银子送他呢?”

杜甫无话可答。奔走了这一天,人也十分疲倦。把宗文抱坐膝上,说笑几句,便听杨氏劝告,先去安歇。

一晃三四天过去。杜甫先以为韦济必要来访,哪知由第四天等到第六天早上,一直未见他来。却向人问出岑参已往华州访友,定于第六日中午回转。行时并托同居友人转告杜甫,双方先到,必须同在一起聚会上几天再走。这一来自难兼顾,匆匆洗漱就要出门。

杨氏笑问道:“你不等韦左丞了么?”

杜甫道:“韦左丞近在长安,随时都可见到。我和岑参这一别,却不知何时才得相逢呢!”

杨氏又笑道:“岑君中午才回,一大清早你忙什么?就要先去等他,你也吃点东西要走。”

杜甫不愿辜负她的情意,又见天色果然还早,点头笑诺,回房坐下。

杨氏因近来家境越发困苦,丈夫除了偶然有人约饮,在家时节吃的都是粗粝。昨日特地为他买了一斤羊肉,还未吃完。想用羊肉汤给他泡馍,吃饱再走,偏偏剩馍业已吃光。刚上笼的馍自然不是当时就能蒸透。中间杜甫连往灶后帮助添火,杨氏都把他拦了回去。好容易才把馍蒸熟,端到屋内,杜甫不等馍凉,便取了几个,掰成三碗。杨氏微嗔道:“从来没见你这样性子急过。你不是不知道蒸笼上气之后还要多蒸一会,偏要多费柴禾,再说你那儿子也吃不了这许多呀。”边说,边把羊肉汤给杜甫碗里泡上,又夹了几块肥羊肉,然后再给宗文和自己浇汤。杜甫匆匆吃完,擦了擦嘴,刚站起身,杨氏又恐他住在岑参那里晚凉衣单,强着添了一件夹半臂在里面才送出去。

岑参孤身一人,寄居在杜曲东南相隔七八里的朋友家中。杜甫虽盼和他能早见面,但知岑参由华州来,就是马快,也不会在午前赶到。因那家主人也是寒士,平日还谈得来。本打算先寻主人探问岑参为何走得这急,刚走出两里来地,便见岑参骑着一匹快马急驰而来,连忙挥手招呼。

岑参纵身下马,拉着杜甫的手,开口便道:“我正找你,你倒提前赶来了。快到我那里去!今天我有好酒,还有好些下酒菜。房主人并不差,只是酸气太重。难得他一清早有事进城,留他不住。正好我们两人痛饮畅谈,过几天你再送我上路。这回送我,就不像你送房次律那样黯然魂销了。”

杜甫见岑参说时神采奕奕,穿着也似新制,并还骑着一匹鞍鞯鲜明的快马,料知有了遇合,好生代他欢喜。笑问道:“老弟高才雅量,数载沉沦,今日神情分外俊朗,必有佳遇,能见告么?”

岑参笑道:“高仙芝已来信约我为他记室了(书记,等于现在的秘书)。事虽巧合,当不致虚此一行。大丈夫不能建立功业,却去依人作嫁,怎能谈到遇合之喜?我高兴的是前日所遇见的一件奇事!”

杜甫忙问:“有何奇事?”

岑参笑答:“这件事不能随便讲。必须请你连饮三大杯,才能奉告。好在荒居离此才五六里路,我们先谈一些别的吧。”

杜甫以为岑参才名高大,又有别的朝贵援引,忍不住又问道:“你不去安西了么?”

岑参答道:“此是严季鹰为我先容,何况边患日亟,焉有不去之理!我日前到华州去向人借盘川,见沿途田园荒废,民不聊生,那些虎狼一样的官差还在到处捉人当兵,连老弱俱都难免。朝廷重用哥舒翰、安禄山等诸将,屡开边衅,争战不休,李、杨二相又是那样无恶不作,眼看天下非乱不可!此行我并不想学卫(青)、霍(去病)诸贤,立功异域,只想这位高节度万一对我稍加信任,便可随时进言,少害些人,使百姓减掉一些苦难而已。这样釜底抽薪,虽然无补全局,如能办到,到底也可少伤一点元气。等到三杯酒后,我一说那件奇事,你就会拍掌称快了。”

二人边谈边走,不觉走到岑参的寓所。

岑参把马交与应门小童,便陪杜甫入内。因其比较年轻,素喜清洁,又用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童,所住两间西屋虽然土墙茅顶,陈设无多,纸窗竹榻却是净无纤尘,并且室有琴书,壁悬长剑,晴光朗照,花影扶疏,于整洁中别具一种高雅朴素之致。

杜甫照着平日习惯,坐在靠壁短竹榻上,连问有何奇事,岑参俱都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小童走进,说:“酒已温好。”岑参便将室内两个矮木墩和小童分拿出去,并请杜甫入座。

杜甫随到外屋一看,矮木方几上放着一大盘炙鸡,一大盘腌鹿脯和一盘春韭,还有一瓦壶酒。

岑参把酒斟上,便请杜甫先饮三杯。

杜甫因他自从严季鹰走后,留客同饮久已无此丰盛,越发想听那件奇事,当时连干了三杯。笑道:“三杯酒过,你该说那奇遇了吧!”

岑参笑道:“前日我往华州,无意中遇到一位名叫李九娘的少妇,正是你以前所谈公孙大娘的女弟子,剑术极佳。听说她的妹子李十二娘比她更强,你道奇也不奇?”

杜甫道:“我幼年时,曾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器。纵横击刺宛如电舞虹飞,惊心眩目,变化无方,叹为绝技。好些年来不曾再见这样高手。不料竟有传人,果然是件快事。但是与你无干,奇在哪里?”

岑参笑道:“她丈夫孙鹰也是一位侠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