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急景正凋年,笔染烟云唯有饿 (1)

考功仍下第,诗成珠玉也长贫

杜、郑二人归途雨势渐大,见道旁有一小酒肆,便入内避雨。偏生那雨淅淅沥沥兀自不肯停歇,冷雨敲窗,凄风吹鬓,心情苦闷,更念远人。正要了些酒菜来对饮消愁,并托酒家代办两份雨具。忽见两个酒客冒雨走进,虽然张着雨伞,下半截衣服已被雨点飘湿。内一少年生得猿背蜂腰,面如冠玉,双眸炯炯,顾盼非常,进得门来,随手把雨伞往壁间一搁,便喊:“酒保快备酒菜!”同来一人正向门边抖那伞上的雨水,动作也颇轻快。杜甫因那少年虽像是个世家公子,衣冠却颇朴素,眉宇之间别具英姿,人也随便,没有寻常纨绔习气,不由多看了两眼。

正想此人倒也英俊,耳听有人笑呼:“子美!”转脸一看,一个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神采奕奕、仪容俊朗的少年正朝自己含笑走来,看去非常面熟。忽然想起,来人正是门边抖雨的一个,前在东都相识的南阳岑参。因他人很豪爽,富有胆识,诗也作得极好,彼此十分投契。一别数年,不知何往,日前才打听出前年中了进士,人在长安,正想寻他叙阔,不料无心相遇,忙即拱手笑迎,并向郑虔引见。先一少年也满面笑容走了过来。落座通名,才知少年正是自己平日佩服的忘年之交故尚书严挺之的儿子严武。前在东都相见时他还是个幼童,不料人已长大,生得这样英俊,言谈举动又极豪迈,深幸故人有子,更加高兴。

严武,号季鹰,因父亲在日屡次称赞杜甫的才能,只为见面时父亲正受到奸相李林甫的排挤,业已贬官退隐,不能使其进用,常时引为恨事。本有先入之见,再见到杜甫的言论丰采果与寻常腐儒不同,又是殷勤赞许,不以老辈自居,心更佩服,自然亲近。风雨潇潇,肆中更无他客,这长幼四人都是多才多艺,而又喜友健谈的人物,彼此投机自不必说。这一席酒竟吃到掌灯以后犹有余兴。后来还是杜甫恐郑虔之妻等门,恰好风雨初停,便和郑、岑、严三人定了后会之约一同散去。

过了几天,杜甫把奉赠汝阳王的诗作好。因恐郑虔懒得现画,亲自往访,帮他挑了一幅现成的画,题上一首诗,又强他换了一身干净衣履,同往汝阳王别墅,才知李琎已往骊山,便托孔巢父代为转交,事后也未作理会。

光阴易过,转眼隆冬,杜甫因郑虔光景穷困,当此残冬腊底,彼此都很艰难,正打算到奉天县去寻父亲要点钱米,与他分用,孔巢父忽奉李琎之命给二人送来好些润笔和礼物,并请除夕前三日前往王府赴宴。巢父刚走,严武又亲身送来二十两银子。

杜甫笑道:“孔巢父刚代汝阳王送我和郑虔几十两银子和许多礼物,足供我二人度岁之用。‘君子周急不济富’,这回的盛意我心领罢了!”

严武两道秀眉一扬,转问道:“前辈旅食长安,人更疏财爱友,汝阳王区区数十两银子济得甚事呢?如不肯收,就是嫌我来意不诚了。”

杜甫自和严武聚了两三个月,知他性刚,说出话来定要做到,不便再推,只得笑道:“季鹰也是旅食长安,并非富有,屡蒙惠赠,心实不安,过蒙厚爱,我也不再推辞。郑先生长才落魄,人又耿介,当此岁暮天寒,定难度日。自来救穷如救火,早一时好一时,你我同往访他,就便把汝阳所赠财物给他带去,如何?”

严武道:“汝阳润笔为何不亲自派人送去,却要先辈转交呢?”

杜甫道:“巢父本定是代汝阳亲往,只为今日还有他事,又知郑先生正在等用,才托我转交,并为致意。我们先去找他,就便约了岑先生同谋一醉如何?”

严武道:“本想约好岑先生,再等先辈同饮的。不料岑先生已往郊外行猎,我正打算赶去呢。今日申酉之交我在旗亭酒楼恭候先辈和郑先生,同来一醉,暂不奉陪了。”说罢,起身作别。

杜甫急于赶往郑家,送走严武,便即起身。因郑虔人虽豪爽,性情孤僻,素来不喜王公贵人,上次送画给汝阳王好像有些勉强,防他不受对方礼物,也不肯前去赴宴,正想见人之后如何说法,到时恰遇郑妻出来开门,把杜甫请到画室落座,说郑虔选了十几张画,准备卖些钱回来和杜甫二人分用,一清早空肚子去,还未回来。

杜甫说明来意,把银子礼物留下,又嘱咐了几句话。刚起身要走,忽见郑虔笼着一双破袖口,胁下夹着一大卷画,无精打采地由外走进,脸都冻紫,忙呼:“郑兄。”

郑虔见了杜甫,立现喜容,开口便说道:“只要晚回一步我们就错过了。”随将胁下那卷画往矮榻上一扔,冬日严寒,声都微颤。

杜甫见他神情颓丧,料他忍着饥寒到处奔走,出卖心血,白跑了半日,一张画也未卖成,失望而回。先前又见郑妻母子三人均有寒色,分明近日光景越发穷苦。知道他人穷骨头硬,此时定有满腹牢骚,一个话不投机,就许拒而不受。好在方才嘱咐郑妻,已有安排,银子礼物也都收起。不等发话,便先笑道:“今日彤云密布,严季鹰约我二人同往旗亭消寒待雪。正好有人送了我些银子,奉约吾兄到大街上先看两件衣服,再往旗亭小饮如何?”

郑虔清早出门时家中已无粒米,又知杜甫钱也用尽,同样艰难,迫不得已,才狠着心肠把平日不愿出卖的几张画拿去出售。先寻几个相识的穷朋友,俱都无能为力。最后无法,才寻那些经营书画的店铺去沿门兜售。郑虔以前曾见店中陈列的那些书画,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比他所画差得多,价值也颇昂贵,满腹热望,期于必售。哪知店主人见他是个不知名的寒士,非但拒而不要,还说了许多闲话,简直无理可讲。任他说得舌敝唇焦,对方只是置之不理。郑虔想起家中儿女啼饥号寒的惨况,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再满处去乱撞。后来走遍长安画肆,所遇都是一般嘴脸。奔波半日,休说把画出卖,连一口好气也未换到。最可气是,有两处店主人说:“你用的绢倒还不差,你如不画得这个样还可换钱,这一画分文都不值了。”

郑虔初听时气得真想饱以老拳,等到连问好多家,话都大同小异,气也越来越馁。甚而连自己精心得意之作都怀疑起来,恨不能把它一把火烧光才痛快。最后还是想到家中妻室儿女尚在忍饥苦盼,不能不求活路,当时把牙一咬,决计赶回家中,把旧存和上月杜甫所送的一些素绢全数拿出,换些钱米,暂且度命,再作别的打算,从此绝笔,誓不再写再画了。急匆匆赶回来,没想到杜甫正在此时来访,再约他去看衣服;同时发现妻儿面上均有笑容,料定这位好朋友不知何处弄了些钱又来救急,不由朝妻子看了一眼。

郑妻笑道:“你放心跟杜兄去罢,省得误了人家约会。我母女消消停停地做饭,免你在家又催得我心慌。”

郑虔闻言,心中越定,又听杜甫连声催走,良友情重,受助已多,如何还落俗套?高高兴兴跟了就走。

杜甫先因郑虔腹中空虚,买好衣服,同到旗亭。进门便说自己早来午饭不曾吃饱,无须再等严武,先叫了好些酒食,等郑虔吃饱,谈风又健,这才提起李琎送来润笔之事。

郑虔听完,哈哈笑道:“子美兄,你当我不识时务么?我拿画送人,人家送我礼物,受之无愧。就是不送,扰了人家一席盛宴,又有杜兄的话,也不相干。汝阳极少王公习气,人并不恶。我只是不惯和宦贵中人亲近,前事已早忘怀,故未再提而已。所送礼物虽然多了一些,现在我们正用得着,也无须故示孤高,不近人情之理。”

杜甫随又问知朝来卖画受气之事,好生愤慨。

旗亭在凝辉坊甫大街上,飞檐五重,地势宽广,饮食陈设样样精美,为唐时长安学士文人、伶官贵介宴饮行乐之地。杜、郑二人去得早,座位正好临窗,一面可以遥望终南阴岭,一面可以近眺芙蓉御苑。俯视长安城内的十万人家,屋瓦如鳞,许多繁盛的街市和流水一般的行人车马往来都在足下。二人只顾说笑,也无心去看。后见时已酉初,寒云低压,朔风不生,天空中渐有雪花飘下,登楼赏雪的酒客也越来越多,好些华服少年并还带有伶官歌伎,衣香鬓影,笑语风生,整座酒楼便热闹起来。正想严武素来性急,已到约定时间怎还未到,忽见一个中年文士走上楼来。刚看出那是岑参新交的诗友薛据,耳听郑虔手指窗外笑呼:“子美兄快看!这人骑马的本领似不在你以下呢。”回顾窗外雪已越下越大,东南方大片疏林中有两人两骑,挂了佩剑,冲风冒雪而来。

当前一人头戴纶巾,身穿杏黄裘,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跑得正急。到了左近溪前,似恐溪水冰冻,将马滑倒,刚把辔头一勒,紧随身后的马上少年骑术更好,跑得更急,也自追到。眼看二马首尾相衔,快要撞上,少年忽把缰绳往侧一勒,当时避开前骑,连人带马凌空腾起,竟将那一丈多宽的冰溪跃过,马不停蹄,连同后面踏冰而渡的同伴一路急驰,往旗亭这面赶来。少年腰挂长剑,挺坐马背之上,人既英武,披着一件大红斗篷,骑的又是一匹白马,突然腾空飞渡,吃风一吹,斗篷立被兜起,宛如一片红云,护着一人一马飞翔于千层雪浪之中,豪快无伦,好看已极。等来人绕到楼前下马,才看出后一骑像是岑参,马上并还挂有东西。转眼便听来人上楼,当头一人正是严武,手中还提着一串山鸡等野味。见面才知他和岑参出城行猎,换了装束,又正下雪,故未看出岑参、薛据都是应约而来。

岑参刚同入座,便对杜甫说:“昨日听说朝廷下诏,明春将要举行考功之试,只要有一艺之长者均可前往应考,这是一个进身的机会,请杜兄不要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