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闺难留春光伫
1969年,言情小说教母琼瑶创作完成了长篇小说《庭院深深》。 这部小说的创作完成和获得成功,无疑使得琼瑶更为自信,更为成熟。和琼瑶的许多小说一样,她的书名和灵感,都来自于中国传统的古典诗词。《庭院深深》一书的书名,出典于宋朝著名词人欧阳修的那首《蝶恋花》。
这首词是描写暮春闺怨的,“庭院”深深,“帘幕”重重,更兼“杨柳堆烟”,既浓且密——生活在这种内外隔绝阴森、幽遂的环境中,人的身心受到了压抑与禁锢。叠用三个“深”字,写出了其与外界隔绝,形同囚居的处境,不但暗示了主人公孤身独处的境遇,而且还有心事深沉、怨恨莫诉之感。显然,主人公的物质生活是优裕的。但是她精神上的极度苦闷,也是不言自明的。
一个“堆”字和“帘幕无重数”聊聊数字,写出了庭院的无比幽深。那么,在杨柳茂密堆积如烟如同重重帘幕的空旷大院子里,有哪些人呢?词人没有让你看到人物,笔锋一宕,先说一句“玉勒雕鞍游冶处”再说“楼高不见章台路”来铺写人物的出场,从景深写到情深。词中写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空空的庭院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女子,期盼的人哪里去了?在“玉勒雕鞍游冶处”寻欢作乐。一方在院中苦苦期盼,伤心流泪,一方却在烟花楼中醉生梦死。在深深的庭院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颗被禁锢的与世隔绝的心灵,对比当中感受到的是女主人公的“怨恨”之情。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上片就在景物的描写里,抒写了女主人公的抑郁情怀。
词的下片着重写情。雨横风狂,催送着残春,也催送着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风雨是无情的,留春不住,只觉无奈,仅能将情感寄予与之同命的花上。“感时花溅泪”,见花落泪,对月伤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慨。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在这春色将逝的夜晚,思念外出未归的丈夫,眼前只有那暴风雨中横遭摧残的花,联想起自己愁苦的命运,不禁潸然泪下。女子的愁苦、伤痛无处倾诉,满怀疑问叩问花儿。花却在一旁缄默,无言以对,是花不解人,还是花不肯给予同情?令人感慨良多。花不语,就象是故意和女子作对,抛弃了她纷纷飞过空荡荡的秋千。人儿走马章台,花儿飞过秋千,有情之人,无情之物都对她报以冷漠,她怎能不伤心,怎能不痛苦呢?三月暮春的傍晚,深锁的庭院,层层叠叠的杨柳,飘过秋千的落花,苦苦等待的女子构成了一幅令人伤怀的春怨图。自然浑成、浅显易晓的语言中,蕴藏着深挚真切的感情。语浅而意入,情感层层推进,景与情就这样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了。
很多评论认为这首词表现的是闺怨。写了一个独居庭院的女子,她的愁、怨、伤、悲。其实可以更深入的进行理解。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鲁迅先生为我们指出了赏析诗词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要知人论诗(词)。欧阳修四岁而孤,生于贫寒之家的他,历经挫折,却始终坚忍不拔,最终成为朝廷重臣,可以一展抱负。他需要有多大的胸襟,承受多少艰难困苦啊。然而他却命运多舛,由于和王安石政见不合,被贬出京当了一个小官。所以,我们在他的《醉翁亭记》里,看见他饮酒行令,投壶对弈,陶醉在山光水色之中,他难道忘记自己的志向了吗?而他的《伶官传序》,在他“满招损,谦受益”,“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痛切总结中,有他“兼济天下”的抱负。他是一个满腹经纶、志存高远、心忧天下的人,然而他却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空余惆怅和伤痛。我想历经变动,壮志难酬的他肯定有怨、有恨、有苦,有悲,那种孤独、伤感和文中寂寞的女主人公神韵相合。所以,与其说这首词写的是闺怨,倒不如说是词人以一首《蝶恋花》借独居深院的女子来表达自己被统治者抛弃的怨、恨、伤、悲。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
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几许:多少。
堆烟:形容杨柳浓密。
玉勒:玉制的马衔。
雕鞍:精雕的马鞍。
游冶处:指歌楼妓院。
章台:汉长安街名。《汉书·张敞传》有“走马章台街”语。唐许尧佐《章台柳传》,记妓女柳氏事。后因以章台为歌妓聚居之地。
乱红:落花。
庭院深深,不知有多深?杨柳依依,如同升腾起片片烟雾,一重重帘幕不知道有多少层。豪华的车马停在贵族公子寻欢作乐的地方,登上高楼向远处望去,却看不见去往章台的道路。春天将要过去,三月里狂风暴雨,重重院门将黄昏的景色掩闭,却无法留住春光。泪眼汪汪,问花是否知道我的心意,花儿默默不语,只有纷乱的落花,零零落落一点一点飞到秋千外。
男子为何作闺音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有两类题材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宫怨和闺怨题材。宫怨诗专写古代帝王宫中宫女以及失宠后妃的怨情;闺怨诗则主要抒写古代民间的弃妇和思妇(包括征妇、商妇、游子妇等)的忧伤,或者写少女怀春、思念情人的感情。这两类诗都起源于周代,到了汉魏晋南北朝时期,闺怨诗又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到了唐代,这两类诗与田园、山水、行旅、游侠、边塞等题材的诗歌一道步入了一个发展的鼎盛时期,名家杰作,层见迭出。
从内容上看,这两类诗都在围绕一个“怨”字做文章,集中反映了封建宗法制度下皇权至上、男尊女卑的社会现象和古代女性对待婚姻问题的种种复杂心态。中国古代的诗人对“宫怨”、“闺怨”、 “春怨”这几类题材为何情有独钟呢?为什么能够把这类诗写得如此真切感人呢?因为他们与那些怨郁的女子具有同样的遭遇,同样的情怀,在中国文人的骨子里有一种奴颜媚骨的怨妇情结,这种情结自屈原开始,代代相传,经久不衰。
司马迁曾经说过:女为悦已者容,士为知士者死。良禽择木而栖,猛兽择穴而居。中国古代的文人与妇女一样从来就没有获得过独立的人格,始终是皇权与权贵的附庸,他们的生与死,喜与悲,升与降,浮与沉,自己都无法掌握。于是,也就形成了中国文人的依附性和软骨症。即使如高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也还是要向权贵韩朝宗求乞道:“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也。”
当然在中国的历史上也不乏具有铮铮铁骨的“士”,但总体上来说这样的“硬汉”是稀缺资源,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即使是被世人目为不苟同不屈服的“硬汉”,大多也不过是“节妇”“烈妇”的变种而已。如明朝的方孝孺,威武不屈,慷慨就义。但是他所殉的“义”,不过是忠于建文帝这个老主子罢了。方孝孺在被视为“篡位”的明成祖面前刚直不阿,但在建文帝面前却仍然是“俯首贴耳”,只不过是换了个主子罢了。
唐太宗说: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觉其妩媚耳。唐太宗正是看到了中国文人的软肋。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的明代戏剧大师汤显祖也有过类似的话语:“此时男子多化为妇人,侧立俯行,好语巧笑,乃得立于时,”对中国文人的性格刻划可谓入木三分,与唐太宗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沽之哉,沽之哉,吾待价而沽”,如果能够卖一个好价钱,也就是得到统治阶级的赏识重用,那么就欣欣然;如果没能卖一个好价钱,或者卖不出去,不被赏识重用,则怨恨忧伤。明白这些道理,那么就不难读懂中国文人的宫怨诗和闺怨诗了,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古时的文人在文学创作中男子做闺音了。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唐 王昌龄《闺怨》)
何事长门闭,珠帘只自垂。月移深殿早,春向后宫迟。(唐 刘长卿《长门怨》)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汉乐府歌辞《怨歌行》)